永定在收到母親的信時很驚訝,弟弟那么小都要結(jié)婚了,大哥該會怎樣面對新婚后的弟弟呢?他為大哥擔心了。不管怎樣,家里有喜事終歸是讓親人高興的,是新生活的又一個開始,他在信中表達了祝福,并用很長的篇幅把自己的新鮮事寫給大哥。永定在軍中學習吹小號,海濤學習吹大號。他學習的很快,說和吹口琴差不多,他已經(jīng)可以吹出國歌的整個旋律,教員很為他驕傲。
一九九三年秋天的一個早晨,一輛黑色桑塔納駛進南橋,在蔥郁的綠樹中穿過秋日清晨的霧氣,緩緩開到守財家門前。車中下來三個穿著樸素中山裝的官員模樣的人,其中一個個子比較矮,鼻子塌的中年人敲開了守財家的大門?;P琴正在家里做飯,見是生人,只能小心翼翼地招待著。來者說明來意之后,花鳳琴放下手中的勺子,跑到玉米地內(nèi)叫守財回家來。守財一直在收音機上聽,在報紙上看,全國要覆蓋電網(wǎng)??墒侵苓叺暮芏噜l(xiāng)鎮(zhèn)都扯上了電線,就是這個僻遠的桃溪村還沒有豎起電線桿,他每天都在盼著。終于來了。
第二天施工隊開著拖拉機,后面車斗里拉著水泥制電線桿。當時的電線桿不僅質(zhì)量差,容易折斷,而且長度僅有五米左右。村子里的人們知道這是免費給村子扯電,都很興奮,每個男人手里拿一把鐵鍬,在村長守財帶領下給施工隊幫忙。施工隊本來是打算自己花錢找人干的,這下倒輕松了,成了旁觀的技術(shù)員了。電線桿從村子橋南面十里處的莊稼地栽起,經(jīng)過村子中間,并在村子內(nèi)每五十米栽下一根挺拔的電線桿,再到村子北面十里的莊稼地。用了大約一個星期的時間,電線桿栽好了,又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扯好了一捆又一捆細長的電線。村子里也就二十多號男人,僅僅憑借滿腔的激情就干完了需要一百個人才能干完的活,不得不說是在八四年全民挖水渠后又一個偉大的奇跡。
等了三個月,村子里通電了。燈泡是白熾燈,昏黃黃的,這樣不太亮的燈泡風靡整個村莊,他們認為這樣的燈省電。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村子里唯一的代銷店,是由運營三弟運啟開的,他家只賣這種燈,原價便宜,花上五毛錢就可以買到。每個人都在為不用花錢買蠟燭而欣喜,長時間迷戀于一根毛線開關(guān)就能控制墻壁上的燈泡明亮和黑暗的魔力。這是一種神奇的力量,他們甚至在燈泡關(guān)閉的剎那,燈泡里還有突閃的鎢絲這種現(xiàn)象中感到了電的美妙之處。黑夜開始變得璀璨迷離,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不再那么讓人沒有安全感。
嬉春和永濤在不到三年的時間就孕育了兩個女兒,二女兒曉穎就是在神秘的電燈下誕生的。就在這一年,也就是在這一年,村子里增加了好幾個新生命,人們說這些孩子趕上了好時候,如果沒有談虎色變的計劃生育。
如果說電燈泡讓人們初步感到電的魔力,那村子里的那場電影的放映則讓人們深刻的感到自己想象的匱乏至極。
村子中間有一片樹林,楊樹居多,樹下是光滑的草地,夏天時分人們夜晚在這里尋找蟬的幼蟲吃。星期四的下午,一輛移動放映車開進了村子,他們說要給這個村子放映電影。守勤在學校看過,深知其神奇之處,向大哥建議同意讓他們放映。大家也想看看電影什么樣,于是每家出錢,湊在一起交給了一個相貌慈祥的胖子。守財在自家的廣播里通知每一個人在夜晚七點,小樹林里看電影。初春的天,濃寒薄暖的季節(jié),人們穿著厚衣,拖家?guī)Э谇皝?。幾個技術(shù)人員把自帶的發(fā)電機擺好,放映用的白布扯在樹干上。本以為快要放映時,放映機很不湊巧出了毛病,一個帶著鴨舌帽的技術(shù)員在急忙整修。那個胖子遺憾地說:“放了那么多村的電影都沒事,今天真他媽倒霉?!?p> 等待的人群早已經(jīng)坐在自家?guī)У牡首由?,小孩子則坐在大人的懷里。他們等得急了,就會表現(xiàn)出不耐煩,難免要鬧哄哄得坐不住。收錢的胖子見慣了這種場面,用他幽默的聲音穩(wěn)住了即將崩塌的局勢。他用一種神秘的姿態(tài)講述電影的神奇,汽車可以在空中跑,大海在一片白布上洶涌咆哮,還有外國女人用詭異的聲音笑……終于人們被深深吸引,并安靜地等待電影這種虛無縹緲的物什的放映。
幕布在風中搖曳,發(fā)電機轟隆隆地響起來,放映機把白光投影在幕布上,電影開始了。先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微微泛起波浪。安靜的海灘上兩個漂亮的外國女郎躺在沙灘旁的帳篷下,他們吟吟地笑著,展露著自己風情萬種的身姿。樹林里黑暗中的男人們吞著唾液,靜靜看著。突然,一輛汽車從遠方開來,速度很快,車是徑直向著觀眾席開來的,在一陣大風鼓動起幕布時,人們吃驚地躲開座位,致使懷里快要睡著的孩子掉落在地上,哭地一塌糊涂。幕布里的車子似乎要從空中開進觀眾席,不論生死。在光影的盡頭,那幾輛車消失了,人們才臉紅脖子粗地后悔自己的失態(tài),卻又嘲笑著別人的孤陋寡聞。逐漸的,人們不再范這些愚蠢的錯誤,開始適應電影的不可思議帶來的快感。在放映到一個小時時,孩子們都睡著了,女人被男人趕回家,送孩子回家睡覺去了。
永定在父親的信中聽說了村子里扯電線這件令全村人都十分激動的喜訊,他也很受鼓舞,感覺村子終于開始了進步。從軍將近三年,他打算回家待一個夏天??墒撬]有說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兩個人有過一段最初的戀愛過程。
當時的供電很不穩(wěn)定,刮風下雨就會斷電,有時天晴了還要停上半個月,很讓人頭疼。不過并沒有人動過自己修理電路的念頭,他們對電還是有敬畏之心的,依賴著電工。所以當永定這個從外面回來的有文化的人說他要去接電路時,同村的幾個伙伴驚呆了,他們揭竿響應,并簇擁著他前往故障處。悲劇就在這里誕生了。
花鳳琴在兒子的一封信中收到過幾張照片,不過只有一張不是和海濤的合影照。照片中,永定身著綠色軍裝,背后是蔚藍的大海,還有幾只海鳥在照片的盡頭飛過。永定左手拿著一把銀色的很精致的小號,右手把手指與濃濃的眉毛齊平敬著軍禮。永定英姿颯爽,不怒而威,比他的父親更加高大,自有一種偉岸。雖然把照片看了很多遍,可是當永定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時,她還是驚住了,完全不敢確認這個威武堂堂的軍人就是自己的兒子。
村子里的人都駐足觀看這兩個帥氣的軍人,他們挺胸抬頭,自信滿滿地走過驚訝的人群中間,熱情地向每一個人打招呼,行軍禮。人們也回了一個完全走形的準軍禮。守財和守文兩家合伙舉行了一場宴會,為兩個有出息的孩子接風。親戚和朋友墻里墻外滿滿坐了一片,即使和自家無關(guān)的人也前來湊熱鬧。接風宴是中午,大家祝賀著,彼此敬著酒,十分融洽。在宴席上,倆個人還即興合奏了一段行軍樂曲。音樂在初夏涼爽的風中飄蕩,劃過村子里每一片古舊的黛瓦,終于消失在遼遠的天際。
永定很喜歡二姑家的兩個表弟,尤其是大表弟洪全,他教過洪全吹笛子,并且送了他一根白色鋼笛。洪全三十多歲時想起早逝的表哥時,還幸福的說起,“他還送過我一把銀色的長笛呢,到現(xiàn)在還沒有生銹?!焙扔蓝ㄉ耘郑际欠筋~闊嘴,擁有著家族遺傳的特征。兩個人帶著村里的伙伴在附近的學校打籃球,并且無一遺漏地擊敗了周圍村子每一支前來挑戰(zhàn)的隊伍。十里八村對他們很敬佩,說起來的第一個總是永定,那個瘦瘦的能扣籃的年輕人。似乎永定已經(jīng)是無所不能的天神了。
夏日是漫長的,就像黑夜里一條又細又長的鄉(xiāng)村小路,怎么也繞不過去,怎么也走不完。尤其是三伏天,感覺屋里像烤爐,屋外更甚,樹葉靜靜的在空中打著盹,,安靜的可怕。夜晚人們把床搬到院子里,不顧蚊子瘋狂的叮咬,頂著漫天星光,蓋著薄薄的被單睡覺。蚊子在夜里嗡嗡作響,擾亂人們難得的睡眠,第二天又被清晨的蟬鳴喚醒。白天渾身無力,天地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夜晚又精神了起來,為了打發(fā)時間就在村里不厭其煩地尋找蟬的幼蟲,村子里找遍了,就打著電燈去其他村,直到走累了,找到眼皮打架為止。人們不再感嘆電的神奇,腦中對于電影的奇幻也懶得回憶。直到夏末的一場大雨襲來,人們才清醒了過來。
大雨裹著清爽的風,暢快地淋在人們赤裸的身體上,仿佛秋天就要來了。大雨時而狂躁,如奔騰的馬群;時而又淅淅瀝瀝,像是羞答答的少女:時而又停滯不前,像是田間吃草的水牛。
足足半個月之久,躲在一片黑色云彩之后的銀白色的太陽才若隱若現(xiàn),似乎在問人們,“雨水夠了嗎?”雨水夠了,于是天開始似有似無的飄起細絲,如空氣中漂浮的棉絮。也就在天空明亮,雨絲還在和人們打哈哈時,電停了。有人說是橋南邊的電線斷了。永定作慣了英雄,這次他決定再次給人們一個驚喜,他要去接電線。村里的小伙伴們很興奮,像是為國效力的戰(zhàn)士,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拿起家里的竹竿,義無反顧地跟著永定去了。他們從村子內(nèi)那棵枝葉廣闊如蓋的大桑樹下出發(fā),走過南橋,穿行在已經(jīng)及腰的玉米地之間的小路。路面上還有積水,永定只是赤著大腳,踏進偶然出現(xiàn)在腳下的水坑內(nèi),其中一只在水里潛游的青蛙和一條紅色大蚯蚓被踩死,永定竟一無所知。不管怎么說,他們的熱情已近癲狂,遇神殺神。
花鳳琴正在屋里為兒子納新鞋,是為兒子后天出遠門準備的。她有自己一整套的女紅工具,在一個小竹斗里。似乎每一個女人都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女紅工具,這是女人的驕傲,象征著心靈手巧,不是一個什么也做不了的笨女人。新鞋是千層底,很耗針腳,鳳琴撅著嘴密密縫著,這是慈母內(nèi)心牽掛的游線。一層布,一層面糊,一層紙,在木板上定形,讓陽光曬干,用剪刀比著鞋樣子裁好,再用白線大頭針一遍又一遍縫好,費眼耗時,直到把鞋底縫得很硬,堅若磐石方罷。納鞋底需要的是耐力,鞋面則要依靠想象力。尤其是女孩子的鞋,鞋面上還要用彩線繡上各種美麗的圖案。村子北面的啞巴很擅長畫圖,各種花鳥,只要他見過,就可以栩栩如生地畫下來。所以很多母親都找啞巴要圖。男孩的鞋子,除了嬰兒時做老虎鞋,長大了就不太講究,白底黑面就行?;P琴已經(jīng)為三個兒子做了五雙鞋,在做最后一雙鞋時,難免有些疲憊,盡管熟能生巧,針腳還是滑了一下,刺進了食指指心。她的心猛然收緊了一下,十指連心果然是真的。指心冒出了一點朱砂紅,她趕緊找一小片布包扎一下,但那只做到一半的白色鞋底還是染上了一抹紅色,如女孩子白皙的臉上多了一顆朱砂痣。運營的二兒子建功跑來,當時他還很瘦,臉龐已經(jīng)被恐懼扭曲了,他聲音嘶啞而打顫地喊道:“永定電死了?!?p> 永定他們找了好久才在一小片棉花地內(nèi)找到斷線處,他們停了一會,想著怎么辦。其實永定當時只是想著看看,大不了用竹竿戳戳,不行也就算了??墒钱斔匆娚砗鬂M懷期待的眼睛,和大家的有些退縮的腳步時,他的胸中涌起一股令自己身體顫抖的勇氣。他用手扯住一截斷頭,然后去接另一頭。電流穿過了他的身體,先是酥麻,很快就是毫無知覺的舞動,他的身體開始發(fā)青冒煙,下身排出了一大攤屎尿。其實也就在四五秒內(nèi),永定已經(jīng)看到了死神的鐮刀。海濤發(fā)現(xiàn)不對勁,趕緊向前拉住永定的肩膀,他其實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是一股強大的磁場引力把他拉到了戰(zhàn)友身上。兩個人橫死在田野中,同來的伙伴已經(jīng)嚇得腿軟,恐懼壓迫著嗓子,尖叫著跑開了。
一路上花鳳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電死了,這像是一個黑色的笑話,似乎只要自己不承認,自己的兒子還會生龍活虎地站在那里,喊她一聲娘。村子里幾乎所有人都來到了事發(fā)地。玉米地臟亂的不成樣子,電線桿斷裂兩根,斷線處橫陳著兩具發(fā)臭的焦黑的尸體?;P琴已是跪倒在地,滿眼含淚,用最撕心裂肺的哭聲喊著:“兒啊”。只有當自己心愛人突然死去時才會有這種悲鳴,令每一個聽到的人內(nèi)心震顫,隨著哭號的人流淚。蒼穹之下還有守文的妻子,死者海濤的母親。
兩個人面對尸體痛苦不已,哭聲容易傳染哭聲,悲情傳遞悲情,她們是被命運舍棄的母親,可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