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營他們從徐州回來時,懷里抱了一個女嬰。
運營的妻子不知為什么特別喜歡運營,他們是一分一秒也離不開,或者說是妻子離不開丈夫。剛結婚那幾年經常有人在他們不離不棄的背后說這個女人沒有主心骨,或者在他們面前諷刺他們粘得太緊,“你們怎么那么恩愛,上廁所都要牽著手吧”。女人只是露出羞怯的笑容,這是幽默的打趣。但不管旁人怎么說,他們就是我行我素,趕集或者走親戚還是坐一輛自行車,一前一后,相輔相攜著。
勤勞的女人讓運營家成為全村最整潔的房子,墻里墻外百花盛開。
她很愛干凈,幾盡潔癖。夏天避免不了常有蠅子在廚房飛來飛去,大多數(shù)女人只是視而不見就過去了。她可不行,一定要把蠅子驅逐開,若是一只貪吃的蠅子落在了灶臺之上,飯就要倒了重做。
他家常年養(yǎng)著狗,很大的一個作用就是吃掉倒去的飯。
結婚幾年后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建成,一個叫建功。自此之后再也不生了,他們多么想有個女兒啊,為此還認了當時已經十五歲的春蘭作干女兒。干女兒留不了幾年就結婚了,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從此再難每天相見。他們還是日夜盼望著有個女兒。
女嬰剛撿回來時,全村的人都去看了。這個可憐的孩子頭發(fā)稀少發(fā)黃,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病懨懨的,哭起來也是悶聲悶氣,斷斷續(xù)續(xù)。
應該是有病才會被拋棄的吧,他們夫妻倆不管,就是喜歡這個女兒,哪怕傾家蕩產也要守護。有人問起這個女嬰的來歷時,他們只是簡短地回答:“車站撿來的?!?p> 饑餓的艱苦歲月,家里養(yǎng)不起,丟棄孩子的事,那個年代完全不是稀罕事。家里越窮越能生,那是一個孩子泛濫的年代。但計劃生育鐵的紀律在作怪,孩子多了要罰款,生不逢時的孩子難免要被丟掉。所以已經三十三歲的運營,一個渴望女兒的家庭終于陰差陽錯地迎來了上天送給的小天使。
運營喜歡談天,有人問他的親身經歷時就會不厭其煩地講起來,畢竟是村子里第一個跋山涉水走過遠路的人,而且還是村里的初中生,他的故事再加上絢麗的辭藻,特別引人入勝。
他說起自己的徐州之旅,講述著從未見聞的驚險。他把自己如何運用自己的聰明和勇氣逃過檢票,又是如何耐心地忍受車廂內擁擠的人群和喋喋不休的吵嚷都渲染得充滿傳奇色彩。
他花了兩個小時才在冒著咕咕白氣的綠皮火車上下了站,卻又發(fā)現(xiàn)自己下錯站了,都是被吵嚷聲鬧的,自己都暈了,兩個兒子只是傻傻的望著不知所措的父親,沒有任何懷疑,以為無所不能的父親出于故意。
他們無奈之下混進火車軌道,在鋪滿厚重鐵軌和兩旁長著濃密荊棘叢林的坎坷路上帶著妻子攀上拉煤的車廂,直到徐州下了站。
他的冒險經歷似乎讓他回到了二十出頭的年紀那時的激情,可他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了,濃密的絡腮胡因為操勞已經有些花白。難以想象對于任何新鮮事物都充滿著好奇,對于人情世故總是豪爽灑脫的他,六十多歲時還依然生龍活虎,飽含激情。
他向守平他們這群晚輩總忘不了說起他在火車站上的見聞,那里存在的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哪怕三十年甚至更久都會一直存在的群體—乞丐。
乞討的人多是身體不健全的人,他們有的沒有胳臂,有的少了一條腿,還有的臉上少了一大塊肉。他們暴露著自己的丑陋,為了得到同情,為了能活下去,為了能延續(xù)自己的噩運,為了明天能面對自己新的不堪,他們每天起早貪黑地吞噬著別人的憐憫。
他沒有鄙視這些乞討者,因為自己和他們一樣落魄,一樣是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乞討者。運營他們開始在陌生的大街小巷跑起了江湖,唱著家鄉(xiāng)的小調,撞擊著瓷片,發(fā)出苦難的悲音,只是這悲音比落魄在本地的人們更加沉重。這是一種象征,專屬于逃難人。
可是外面的農村一樣貧瘠的可怕,低矮破舊的土墻草房里也是和他們一樣的農民,骨瘦如柴。但終究還是在自己的故土,他們可憐著這些路上的人,最好過自己也是在家里受難呀!顫抖的手總免不了施舍半塊干硬的饅頭,一碗井里打出的涼水。
討得累了,軟弱的女人就會哭起來,心疼著沒有鞋的兒子,思念起遺棄的家來。
凄風苦雨,寒夜飄搖,孤魂野鬼??墒腔丶揖褪堑戎I死,那是自投羅網。
黃昏時,夕陽把村外黑色的樹林織成五彩霞衣,荒草叢生的古井旁邊一個哭泣的女嬰出現(xiàn)了,她躺在骯臟的襁褓里,嗚嗚咽咽,生命垂危,狠心的母親啊。
她抱起了沾滿屎尿的女孩,用圣母般充滿慈愛的眼光看著懷里的孩子。
母愛在這一刻泛濫,她親吻著孩子哭泣的眼睛,給她唱搖籃曲。她認為這是上天的恩賜,給自己的生命一個圓滿?!昂⒆铀?,咱們給這個孩子取名圓圓吧!”她溫柔的眼睛在等待男人的同意。男人沖著身邊的妻子點了點頭。
頭頂是秋日遼闊的夜空,繁星璀璨。
她把自己所有的愛分出一大半給了女兒,在外面的每天都閃爍著希望的火光,乞討是一件幸福的事了。直到一年之后那個神秘的聲音召喚著他們回去時,她是那樣迫不及待地想帶女兒,自己的女兒回家,那是真正的幸福源泉。終日輾轉難眠的流浪,不管你年齡有多大,思念家鄉(xiāng)時都會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哭得鼻涕橫流。
久別重逢的家多了更多的安定和意味深長的難舍難分。
他們扔掉破碗,為嬰兒穿上干凈的衣服,踏上了歸途。
火車軌道曲折漫長,有時兩條線平行,有時又有很多線交叉,通往著迎接你的未知之地
不管你身在何處,身體里的指南針從來不會有任何差池,它會分毫沒有差池地指向家的方向。這種對于家的靈敏直覺,引導著他們義無反顧地向前走。終于在穿過凌晨時還在沉睡的莊稼地后,一家四口站在了家鄉(xiāng)的南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