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零二年的八月份,這將是村子里上完小學的女孩們最后一個暑假,秋天來臨時她們將坐上一輛機動三輪到鎮(zhèn)上轉車跟著擁擠不堪的大巴漂泊至江南,開始村子歷史上真正意義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外出打工活動。也就是這一年,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興奮地從莊稼地里拔出根深蒂固的棉花棵子,堆滿寫著“少生優(yōu)生,幸福一生。晚生晚育,優(yōu)生優(yōu)育”宣傳語的墻邊,把由守財引育而來的留蘭香根莖灑在翻耕后泥土松軟的土地上。
也就是在桃溪村的人們?yōu)榉N植新莊稼而忙活的一個八月份的中午,全村的人終于知道了那個被運營撿回來的女嬰的身世。
運營的心里蒙著一層陰云,他預感著會有一場無名的雨將要落下來。
圓圓漸漸長大,她瘦削的身材,長長的瓜子臉,還有她那白皙細致的皮膚宣召著她自己的遙遠家族的烙印,同時也表明著她與這個家,甚至是這個村子的格格不入。她不屬于這里,她屬于那個自己記憶里幾乎忘卻的陌生的遠方。運營夫妻二人不敢讓圓圓走遠,日夜擔憂著她的離開。白天很少讓女兒出門,黃昏來臨就大門緊閉,基本上不讓女兒和村子里過路的陌生人接觸。賣豆腐腦、賣醋賣醬油的扁擔,賣香油的老漢,炸爆米花的中年,圓圓美麗的眼睛只能從細窄的門縫里偷偷窺看這些村子里司空見慣的商販。他們自從圓圓五歲后就不再去集市,需要什么都是讓二弟運啟代捎。
其實事情的敗露還是要從三年前一對下鄉(xiāng)賣水煎包的中年夫妻講起。
他們開著一輛藍色大篷車,繞過無數的彎路,輾轉十幾個胡同才找到這個小村莊的中心位置。他們激情十足,風風火火地搭灶臺,和面粉,生火燒水。感嘆著這個陌生的小村莊的胡同之多。一個愛開玩笑的女人告訴她們,十幾年前有個賣大米的老頭,趕著毛驢在這個村子里慢悠悠地繞了一天,直到太陽下山也沒有繞出去,最后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倔強和尊嚴開口問路才走出這個人口不足百人的小地方。
外來的女人做水煎包非???,以至于村子里包餃子最快的運糧的妻子也感嘆著:“這個娘們包餃子就像是摘棉花,毒得很”。手快也就算了,人特別精明,她在手中皮包餃子餡的情況下可以和任何人交談并不費力的抓住別人說話的重點,準確地隨著說話人的意思接茬。燒鍋的男人腳很大,嘴皮寬闊,卻很少說話,任勞任怨地弓著腰添柴。
被油水長期浸染的黑色鐵質平鍋里澆上透明的油,靈巧的手指捏好的胖嘟嘟的白面煎包鋪在油上,嗞嗞聲中香氣四溢。這是面粉獨有的熟悉香氣,是肉香無可比擬的純正的味道。待到底部包子皮出現金黃色的硬殼,澆一層面糊水,然后又是一層黃橙橙的豆油油,最后澆上芝麻榨出的香油,蓋上鐵皮鍋蓋再蒸上三分鐘。當他再揭開寬大的鍋蓋時,香氣充塞進村子里的各個角落。不要說孩子,就是吃了半輩子柴米油鹽的大人也禁不住吞咽著口水,嘴饞的孩子想要回家喊媽媽,卻發(fā)現自己的腳還在原地,眼睛和鼻子對著誘人的包子,像是和《希臘神話》里的蛇妖美杜莎對視了一眼,石化了。有的大人被饞嘴孩子纏不過,用葫蘆瓢盛上一瓢家里為數不多的小麥換上七八個煎餃,其實他們也是被香氣勾出了饞蟲。七八個煎餃混著一碗索然無味的面條,吃起來特別下飯。
這對暫時落腳的人帶來遠方的消息,他們這樣跑江湖的不僅是手藝人,還兼職著類似于荷馬時期的游唱歌手,傳遞著新鮮動人的故事。打包子的女人向村子里說著很多從別處聽來的奇聞異事,生死離合。女人們張著嘴巴,眼睛露出閃閃發(fā)光的好奇心。
當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困得久了,就會渴望聽一聽遠方的事情,甚至想到外面看看自己所未知的世界,即使到老時懷念家鄉(xiāng),滿是愧疚地回到念念不忘的故鄉(xiāng)也不后悔。天真的人們總是容易在生動的故事中上當受騙。
運營快要八十的母親當時還健在,家里只有一個年近二十的啞巴兒子。她家就在村子北面,距離村子中心不遠。可能是年紀大了,心里軟,重男輕女一輩子的這個封建思想中活過來的女人買了幾個包子讓運倉的兒子給圓圓送去。盡管這樣的事情看起來十分自然,但運啟的妻子還是向婆婆使了眼色,提醒她還有外人在。但這樣欲蓋彌彰的舉動還是被心直口快的運倉的妻子捅破了。人們和陌生人建立信任關系的速度有時是很驚人的,有時只需要一個彼此心領神會的別人家的故事。既然聽了這個外來女人那么多的事,作為對異鄉(xiāng)人滿載的故事的報償,她義不容辭的說起了關于那個撿來的嬰兒,那段幾乎要被時間的灰塵掩埋的過往。
或許禍端就從這時種下了。一轉眼三年過去了,運營扛起鋤頭準備到長出留蘭香幼苗的地里鋤草,剛走到地頭夏日的槐樹蔭下,一個人又掉頭回家,這個反常的舉動讓身后的妻子很驚訝。
“怎么又回去了呢?”妻子害怕著自己多問了。
“我感覺有事,得回家看圓圓在哪里?!彼裰^徑直走,腳步很快。
圓圓到貞貞家玩還沒有回來,運營坐立難安,就差去守平家接女兒了。他怕別人看出自己的焦慮,怕別人以為自己太神經過敏,畢竟一把年紀了,早該成熟持重才對。
預感這個事很難說清,不像多年之后守平的妻子因為信教而成預言家那樣可以借助神靈來解釋,運營身為當時村子里為數不多的高級知識分子,他當時并不相信亂力鬼神。就在他到家后的半個小時,一碗涼水還有喝完的檔口。一輛陌生的黑色轎車遠道而來,風塵仆仆。車子停在了村子里一顆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的桑樹下。桑樹老得不成樣子,主干溝壑縱橫,老皮成痂,枝葉交錯,彼此在風中相應相和。這棵樹猶如大傘蒼穹,在炎夏撐起村子的陰涼。是村里有名的憨棟第一個注意到這群人的不同尋常,他像只直立起來的烏龜,搖搖晃晃地敲響了運營叔家的木門。就是這陣突如其來的猶如啄木鳥敲擊樹洞般的急促敲門聲,使得正在剛回家看丈夫的運營的妻子差點暈厥。
三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在村子里不斷地向遇到的人打聽運營的家在哪里,可能當時村子里的人冥冥之中已經覺察到了這幾個人的不同尋常,他們一致把運營家的方向默契地指向建功家,那個兩只手足以拔起地下百米水管的大力士的家。他們到地方也不客氣,張口就是要人。建功用自己有些緩慢的腦袋終于在半個小時后弄明白了原因,然后語氣強硬地吐出了:“奧,你們這幾個是找我妹妹?”年輕氣盛的尋事者當時如果有十足的把握打倒這個粗壯的男人,估計早就動手了。他們一致不情愿地乖乖點頭,像是等待別人發(fā)糖時答應無奈的問題那樣。建功接下來毫不客氣,讓緊張不已的媳婦去后面喊哥哥建成來。
這不是明擺著要打架嘛。他們意識到這一點后馬上求助于人們的惻隱之心以及輿論的力量,向看熱鬧的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們訴苦,說他們?yōu)榱藢ふ沂⒍嗄甑拿妹?,是怎樣走遍大半個中國,看過多少張相似的臉,跨過多少條鐵路,敲響過多少家陌生的門……他們說得是那樣讓人動容,誰也不忍心棄之不顧??僧斀ǔ纱謿鈹D進人群,同情心立刻融化了,都在等待著一場精彩的戰(zhàn)斗。農村的生活是平淡如水的,所以他們才會對收音機,電視,電影等消遣的事物趨之若鶩。當時永明他們幾個小孩子正在為了一顆玻璃球的輸贏在太陽下急得滿頭大汗,但在一陣吵嚷中不自覺地停下手中的玩意,望向人群集結成一個線疙瘩的地方。果然,那邊像是決堤之水,誰也收不住。激烈的群架中傳來女人的勸架聲,男人的斥責聲還有孩子的哭聲。戰(zhàn)爭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或者說不到兩分鐘就結束了。因為還沒等別人出手,穿著臟兮兮背心的建功就用自己滿是紋身的右手將三個打著領結的男人高高舉到半空,然后在他們的掙扎中扔向門前的那顆粗大的楊樹上。幾個人十分驚恐地不敢再向前,只能遠遠地罵著。運營在憨棟的指引下邁著沉重的腳步向西走去,在人們的注視下插進了人群,后面跟著運營的妻子還有那個釀成打斗的根源—圓圓。
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的談判后,終于知曉圓圓的身世:圓圓本是江蘇宿遷人,父親姓施,母親姓廖。他們是在一次出外做生意時,生意破產,懷著身孕的女人在從徐州到宿遷的途中生下了這個女孩。生意人又迷信,認為是這個女娃克他,不顧妻子的百般阻撓,將襁褓中的女娃丟棄在一座枯井旁邊??嗝哪赣H為了以后能再次尋找女兒,就在襁褓里留下一個“施”字。
運營的妻子聽到那個“施”字后心如死灰,她本以為是上天的恩施,沒想到卻是一個詛咒。他們夫妻二人對視一眼,運營無奈地底下了沉重的頭顱,向著村子里的人們緩緩舉起右手無力地揮了揮。其實運營還有妻子都明白孩子丟失所帶來的寢食難安,生不如死。他們決定讓圓圓跟著娘家的幾個哥哥回家。但運營附加了一個非常尊重人權的條件:如果圓圓回家后愿意回來,她的幾個哥哥誰也不能阻攔,并且要用車子體面地把她送回來。
一個人不管你在哪里出生,或者在哪里長大,故鄉(xiāng)的烙印已經深深寫進你的基因里面,即使你從未記得去過那里,可是夢里也會回去。圓圓在娘家住了大約有兩個月的時間,終于在村子里那些關于她的議論逐漸恢復平靜時穿著漂亮的裙子,扎著精致的辮子回來了。此后圓圓和村子里的女孩出外打工,掙著微薄的工資,生活一如平常。當然她娘家的人在過年時還是來到她養(yǎng)父家,給她送昂貴的新衣服,還有彌補愧疚的零花錢。這些都被運營果斷拒絕了。
圓圓二十歲時嫁給了一個家境普通的男孩,她的生身父母因為去世,沒有參加她的婚禮,此后娘家的幾個哥哥在分過家產后再也沒有找過她。
在她從娘家回來后,她向貞貞她們幾個好姐妹講述她的靈魂的故鄉(xiāng),那個遙遠的金碧輝煌的家,臉上滿是失落,她悲傷地說道:“那個冷清的家,我住不慣……?!?p> 在這場認親風波之后,運營開始和村子里所有人一起用心種植留蘭香,用造型奇異類似于實驗室里放大版的蒸餾儀器熬取留蘭香精華。他們也開始從收獲玉米和小麥的艱苦農活中跳進了另一個更加艱苦的農活中來。
落雨聽殘荷
圓圓作為族譜里的外來者,出身高貴,是村子里的公主。但她的精神因為不在乎物質,而顯得更加超脫于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