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四年的元宵節(jié)后,貞貞,圓圓她們幾個村子里的女孩坐上綠皮火車再次去往浙江烏鎮(zhèn)那個魚米之鄉(xiāng)。在火車上她一路播撒著對于家鄉(xiāng)的思念,在火車呼嘯的風中碎成紙灰的模樣。走進南方在寒冷的冬末依然繁華盛開的山野,她看到過白色的綿羊奔跑在紅色桃花之下,還有一個拿著牧笛的男孩向著她們揮手,因為太用力差點從黑色的牛背上摔下來,引得貞貞吃吃笑起來。這群年齡只有十五六歲的女孩承載著家鄉(xiāng)對于外界的探索,還有這個偏僻的村莊里終日面朝黃土的人們是否具有融入整個正在蓬勃發(fā)展的國家的可能性。
貞貞每個月都要往家里打個電話,給父親寄來微薄的工資。終于在一次通話中,她聽父親說,家里要蓋新房了。這句話就像是一句咒語,當天夜晚貞貞做了一個夢,夢里她回到了那個自己后來再也找不到的老家。躺在南方陰雨天氣的宿舍里,貞貞的夢推開家里銹跡斑斑的鐵門,剝落殆盡的黃色油漆木門每次在進入堂屋時都會發(fā)出吱呀的叫聲,家里那臺曾引得村里所有伙伴徹夜觀看的黑白電視還在嗞嗞地找不到臺,她就喊父親到外面轉動一下只有幾個鋁管的天線,可父親沒有在夢里,她著急地醒了。
守平在經過兩年的種植留蘭香,以及女兒每個月定時的寄工資,家里除去結婚時父親欠下的賬,已經足夠蓋下一座新房。守平考慮了好久,再加上大哥的建議,決定拋棄現在這個地處村子最北面的老房子,把地基打到永新家南面,兩家正好做鄰居。第二天,守平就把家里的所有家具都搬到永新家用來儲藏東西的屋子里,屋子里隨處可見磚車上卸下來的五花八門的零件。因為蓋新房子需要把老房子墻上的磚塊拆下來用來打地基,所以守平一家也就在永新家小住了半個月。也就是在這段時間,永明開始真正的融入了永新家四個孩子的陣營。
佩佩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寬肩膀的女孩,但總是像男孩子一樣上樹爬墻,大人眼中的乖乖女,小伙伴中的大姐大。琪琪是一個身材瘦小,臉上長著雀斑的文若女孩,但心底好強,處處得理不饒人,和大姐的灑脫完全相反。三妹彤彤則和兩個姐姐完全不同,身材微胖,頭發(fā)發(fā)黃,兩只眼睛細長,身上找不到一點嬉春五官精致,眉目含情的氣質。恒心生下來就體質很弱,完全就是計劃生育政策下強扭的瓜的樣子,或許真的不應該生下來吧。他在四歲時從樓梯上摔下來,盡管只有一個臺階,還是把右胳膊摔斷了。但后來三歲的恒悅同樣從這個樓梯的頂部因為拽狗尾巴摔下來時,竟然毫發(fā)無損。在右胳膊痊愈后,也就是他五歲時,一個人掉進水溝里,如果沒有讓剛好從溝邊路過的守武發(fā)現,估計就要淹死了。等到他六歲時,也就是永明家搬到他家暫住時,在一次從樓板上往下跳的勇敢者的游戲中,他又腳一滑栽到泥土中斷了右臂,打上石膏縫了十一針。
一個守平在準備蓋廚房時請來了一個風水先生。這個衣著羊皮風衣,頭戴灰色氈帽,瘦長的臉上一雙眼睛眼白多,瞳仁小的高個男人,在拿著羅盤給守平看過風水后,被守財拉著,說給孫子看看命。風水先生詩五,用那雙陰陽眼看了一眼這個打著繃帶的男孩,很快就說出了恒心這幾年的所有大小跌跌撞撞,讓在場所有驚訝其神機。他說恒心這個孩子,命里缺土,把“心”換成“垚”即可化解此后災難。雖然這個風水大師詩五給別人看了一輩子風水,甚至黑夜里自己一個人挪了祖墳,后來因為淫色之心太重被關進監(jiān)獄五年,但他賦予給恒垚這個名字后,確實使得恒垚不僅身體越來越好,此后再也沒有遇到大災大難。
永明在這幾個小侄女中最喜歡的莫過于佩佩這個像男孩子的女孩,而且兩個人僅有一歲之差。他們一起在鐵鍋邊做游戲,每次都要兩個人一對,不然兩個人都不愿意玩。他們還一起捉青蛙,捉螞蚱,甚至到水坑里游泳,捉魚也要一起。他們光著屁股,夕陽下全身是水的皮膚散發(fā)著銀白色的光芒。童年的永明不知道自己在看不到她的時候就會想她,看到她時就怕被別人奪去,甚至渴望著兩個人能躲進無人知道的角落看著彼此的眼睛,聽著那急促的呼吸到底是因為什么。直到一個早熟的女孩問起:“你是不是喜歡佩佩?”這才讓迷茫中的永明嚇了一跳,雙臉通紅?;蛟S在童年的記憶中,她是他最無法忘記的記憶吧。也可能是來自家族遺傳的血脈之親,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甚至把心貼在一起。這幾個女孩無一例外都是方嘴寬額,精致的瓜子臉。這也影響了永明成年時尋找靈魂伴侶的審美走向。
在那段快樂的時光后,永明一家子終于搬進了潮氣還沒完全褪去的新房子里。但讓村子里所有人疑惑的是,守平已經把六間房子的大院蓋好了,竟然買不起一扇外門,因為守平又把老家的那扇生銹的大鐵門裝在了新家外門口的門鼻上。
素云讓不顧丈夫的反對,把從教堂里請來的天主萬能像,圣母像,耶穌受難像貼在了堂屋正對門的墻上。即使如此,在新家這個更加靠近南面墳冢和游過鬼魂的水坑的地方,身體下睡的床總是在她進入夢鄉(xiāng)后開始晃動,就像是有人在努力扛起這張床,但又無法扛起。素云的夢里還會出現面目猙獰,吐著舌信的毒蛇,纏繞著她的身體,讓她喘不過氣。
一個星期五的早晨,從工地上回來(他在農忙之后隨著家鄉(xiāng)的建筑隊在作水泥工),發(fā)現媳婦不見了。村子里找遍,給她的教友打電話都找不到。這個時候,永明去上學,還沒到中午回家吃飯的時間。他顧不得脫下滿是水泥的衣服,騎著結婚時買的如今已經吱吱作響的自行車踏上了尋找失蹤的妻子之路。永明中午回家,喊著媽媽,無人回應,喊爸爸,同樣被沉默回應。在這個空蕩蕩的新家里,十一歲的男孩突然感覺到一種被全世界放棄的可怕失落感,盡管多年后他常與這種失落為伴,可生平第一次的體驗更讓人恐懼。等他餓著肚子哭了好久,他的眼睛像是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他才注意到回家時推開的那兩扇鐵門中南面那扇門上方用白色粉筆寫著:“永明,爸爸走了,走遠了?!庇烂黝A感到自從搬進新家,爸媽總是吵架,父親這次一定是去找媽媽了。他擦干眼淚,拿起菜刀,點著火,開始人生第一次做飯。媽媽不在家,他要給自己,更要給回家的媽媽留一碗飯吃。盡管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回家,但他相信父親。
直到黃昏,守平終于在找遍無數個陌生的村莊,問過一百多張嘴巴,才找到了很少有人知曉的遙遠村莊里那個第一次接受素云的教堂,帶著妻子回家了。妻子的失蹤給了守平很大的挫敗感和擔憂。此后,他再也沒有對妻子動過手,吵架時也是小心翼翼不敢越界。
素云從車子上卸下兩大瓶白壺,里面裝滿了純凈的圣水。夜晚十分,在丈夫和兒子都睡到床上時,她一邊默念著經文,一邊用松樹葉將壺里的圣水灑遍家里的各個角落,并依靠強大的耐心,在偌大的家里花了三個小時把圣水撒了十遍。最后在主像前沉痛告罪后才安然入睡。
終于,素云在這個家里找到了安全感,同時,她也陷入了在靈魂上自救的孤獨之中。但那個從遠處走來的人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