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遺棄的人

　　兩千零七年，除夕

　　暑假過后永明村子里和永明一起玩耍的孩子們終于從那所塵土飛揚，校園內(nèi)外打架斗毆成群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升入了鎮(zhèn)上的初中。七八個孩子騎著那時已經(jīng)普及的簡便自行車，背著書包蹬上半個小時，嬉笑著就可以看見學(xué)校掛在高高銅管上迎風(fēng)飄揚的五星紅旗。

　　永明每次看到學(xué)校的紅旗都會十分奇怪，因為父親和村子里的建筑隊每次要蓋新房，打地基之前首先要把五星紅旗樹立起來，可父親他們明明蓋的不是學(xué)校。所以，他懷疑自己一定是錯過了什么。電視里每次升國旗時都會有那首他已經(jīng)熟記于心，甚至在夢里也能哼出來的國歌。莫非學(xué)校的老師以及父親他們在升國旗之前已經(jīng)放過國歌？而自己又恰好錯過？這可真是一個遺憾，所以他每次去學(xué)校都想早點去，唯恐錯過。

　　即使他在沒有一個老師到學(xué)校的時候站在緊鎖的校門前，那盞紅旗還是比他先升起來了。

　　讓永明更加難過的不僅是想不通別人為什么總是瞞著他奏國歌這件事，還有就是青春懵懂時期的一件不為人所知的心事。

　　佩佩和琪琪姐妹兩個在出外打工的浪潮推動下，只是上了兩個月的初中便輟學(xué)和村子里其他的同樣剛上初中的伙伴一起去烏鎮(zhèn)尋找貞貞她們，在服裝廠里打工。

　　還不到年底，村子里上初中的只剩下永明一個人。他的單車旁邊只有孤獨肆虐的風(fēng)陪著他，那個讓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夕陽西下的黃昏陪他回家了。所以，他選擇了申請住校，和一群全身散發(fā)著汗酸味的男孩居住在學(xué)校簡陋的滿是腳臭味和狐臭味的窄小寢室里。

　　他討厭這樣的環(huán)境，更何況還要和那個愛打呼嚕的同學(xué)一起擠在寬不足一米的小床板上呢？但與其每夜飽受跳蚤叮咬的煎熬，他更加憎恨每次上學(xué)時沒有回音，嘴巴都憋臭的孤獨。

　　寒假的時候，守平無意間說到這一年姐姐可能會回家一趟。這真是永明這半年來聽到的最讓人振奮人心的音信。姐姐回來的話，那么佩佩應(yīng)該也會回來吧，不，是一定會回來的，他開始堅信著，并且每天計算著她們歸來的日期。但這樣被小心翼翼計算著的時間，像是幼蠶啃食桑葉般漫長，又像是針尖刺進手指甲內(nèi)般鉆心。

　　為了擺脫痛苦，他終日把自己埋頭在《紅樓夢》這樣厚厚的課外小說里，甚至?xí)粋€人躲在儲物間陰暗潮濕散發(fā)著濃濃寒氣的角落里默默含淚寫著佩佩的名字。

　　這樣自殘式的作法不僅迎來了身邊人的不解，還使得他不到一個月就得了嚴重的近視，不得不戴上和永成一樣笨重的眼睛才能看清眼前不到十米的事物。

　　這樣的苦痛是值得的，因為在除夕前一天他終于隔著薄薄的后墻聽到了佩佩真實的聲音。她不管是說話，還是發(fā)笑都和夢里的她一樣。

　　在佩佩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永明正躲在二樓沒有燈光的儲物間里，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趕緊下樓，以最快的速度去見她，但高度近視的他還沒有走出第一間儲物室就一頭撞在了低矮的門框上面。額頭上涔出的滾燙的鮮血流進眼睛，黑夜有了另一種顏色，紅色。

　　他沒有再次站起來去找她，而是坐在冰涼的地板上一口一口舔著手指上咸咸的液體，直到夜深人靜，母親響起她痛苦的誦經(jīng)聲才一個人躡手躡腳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除夕夜是不可能讓你安心睡覺的，因為人們?yōu)榱藪陚€好兆頭，剛過零點就迫不及待放起鞭炮，還是一千響的，然后每家每戶接踵而至，劈里啪啦沸騰一夜，喧鬧的比白天還要熱烈。

　　餃子作為北方人好日子的的象征，自然成為了拜年收壓歲錢的敲門磚。永林這個剛成家的男人自從搬進新房后，完全擺脫了父親沉悶壓抑的影響，開始不顧母親的反對，毅然決然地投入了親人間的交際之中。他帶著雙眼皮大眼睛的新娘到大爺爺家每個兒子的家中拜年，給他們送餃子紅棗饅頭還有飽滿的蘋果，說著真切的祝福語。

　　最讓他那些叔叔嬸子高興的莫過于這個侄媳婦，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笑起來特別招人喜歡。他們笑著接下了餃子，拿出壓歲錢給新人，雖然新媳婦不斷地推脫，羞澀著說不用，最后還是收下了。

　　畢竟新娘過門前三年給壓歲錢，求得好彩頭這樣不成文的規(guī)定是老輩子傳下來的習(xí)俗。

　　就在人們都為新的一年歡欣鼓舞時，運營跑遍了整個村莊，沉痛的告訴他們，母親花姑除夕夜去世了。

　　晚年的花姑，身上依然保持著民國時期的特點。頭發(fā)即使在不斷的梳洗下而逐漸稀少，花白如土地上未融化的白雪也沒有剪過頭發(fā)。一雙精致的三寸金蓮上依然用白布纏著，在自家院子里踱著步忙活著收拾柴火。

　　她很少出門，每天閑下來的時候就坐在啞巴的媳婦來時看到的地方，抽著男人們愛抽的香煙，一根接著一根，煙霧模糊了她滿是松軟皺紋的臉。夏天時穿著寬松的布扣短衣，袒露著長滿老年斑的松塌皮膚，干枯的皮膚猶如蛇鱗般在陽光下閃著星星白點。

　　經(jīng)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后，她已經(jīng)超脫了世俗的看法，悠然自得地把自己的一切展示在眾人面前。七十七歲高齡的她牙齒已經(jīng)凋零殆盡，吃不得硬東西，但還是要求啞巴將低矮的墻頭上開著黃色花朵的仙人掌果實摘下來含在嘴里，用磨出繭子的牙齦一遍遍咀嚼，直到往里凹陷的嘴唇兜不住豐厚的汁水而將綠色的液體流出來未知。

　　因為此生罪孽無法向外人言說，每天夜里都會邀請素云到她家里，聽她講天主造萬物，耶穌拯救世人的苦難傳說。

　　陰暗的房間里貼滿了圣經(jīng)故事的經(jīng)典畫像，尤其是耶穌在《最后一頓晚餐》被猶大出賣后，受到猶太人迫害的艱苦歷程，畫像綿延曲折，足足有五米的長度。

　　每當素云念誦經(jīng)文時，她就在心里默默懺悔，以求死后自己的兒孫能因為寬恕她而得到上主佑護。尤其是三兒子，她擔(dān)心自己在往生之后，再加上這樣一個笨媳婦該怎么辦。

　　如果花姑去世了，那么這個男人就只能依靠兒子們的施舍度日，想想還是讓人既恨又心疼。

　　可是這一年的除夕夜，當最后一顆鞭炮閉上了嘴巴，家里因為沒有扯電線燃著的蠟燭在照耀著啞巴的媳婦下過餃子后，燈油耗盡，她那雙滿是悲苦的眼睛終于無力的合上了。啞巴在下完餃子后，去叫母親起床吃豬肉餃子，她的手上當時還有生前微弱的余溫，啞巴拉拉母親的手，有點不耐煩母親這樣一天五次的長睡，也就不再喊她。

　　一家三口都吃過餃子后，大桐讓兒子把剩下的一碗餃子放在鍋里的篦子上，以防變冷。那時已經(jīng)五點半，陰冷的黑夜在東方開始出現(xiàn)新的一年第一次曙光。運營帶著妻子還有打工回家的圓圓一起來娘這里拜年，啞巴的媳婦看見大哥來了，就撅著肥胖的打屁股趕忙去叫娘起床。

　　三兒媳婦到床邊時，花姑的身體已經(jīng)被冬夜的寒冷耗盡，硬邦邦的挺在那里。

　　她因為恐懼大喊了一聲之后，趕緊跑出門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向大哥哭著：“咱……咱娘……走……走了……”這句結(jié)巴足有一分鐘那么長。其實每個人從她緊張和恐懼的表情在她說到一半時就已經(jīng)猜出來了，但就是不敢確定。

　　當全村人得知在這大喜的日子花姑去世的噩耗后，每個人都不敢相信，因為她昨天還在門口十分精神地抽著煙，和路過門前的人說話呢。只有素云，她相信這一切，并拿著念珠為亡魂超度。

　　除夕夜前那天的黃昏，素云為花姑念完最后一邊《玫瑰經(jīng)》，就被花姑緊緊拉著手，告罪與她，訴說著此生令靈魂顫抖的罪行，那天她們聊到很晚。

　　素云臨走時，她把已經(jīng)渾濁的眼睛深深望著素云，素云說：“花奶奶，你放心，不會有其他人知道的?！闭f完就走了。夜里三點的時候，花姑穿過一個又一個吵鬧的夢境終于在素云的夢里停下來，她站在一座快要倒塌的橋上向素云揮手，說她看到了天主的榮光，并向素云表達著衷心的感謝，因為她的幫助，臨終前自己的靈魂才得到此生未有的安寧。說完，兩個長著白色翅膀的小男孩拉著她的手向飄渺的天空飛去。素云感覺到耳朵特別疼，里面充斥著吵鬧的哭泣。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是鞭炮聲。

　　這個年，全村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死寂，每個人都滿懷著痛苦。七天后，她的兒子們抬著雙人棺讓死者入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