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一二年的那個秋種后的星期三的早晨,天色還是蒙蒙亮,霧氣十分嚴重。守平和守財兩兄弟分別帶著沉重的行李坐上開往遠方的火車,一路奔波開始了他們這一代最開始的出外淘金之旅。
守財受到XJ那邊一個戰(zhàn)友的來信,邀請他到邊疆正在修建鐵路的工地干活,做一些零碎的活計。家里留下鳳琴看守孫子恒悅,這個孩子已經(jīng)上了三年級,永成在失業(yè)后每天到各個村莊依靠著自己多年來攢下的人脈還有八面玲瓏蹭吃蹭喝,很少回家。鳳琴需要守著這個已經(jīng)被整個向南遷徙的村莊拋棄的家,并在作媒人時幫助兒子永新幫一些生意上的忙。
守平則是南上廣東去追隨三姐秋菊,跟著她做飯店的殺生的活兒。剛到那里,秋菊就為他安排好了住處。本來剛到時還穿著棉衣棉褲,可南方溫暖的氣候很快讓他穿上了薄薄的短袖。狹窄擁擠的小房間還堆放著很多形態(tài)各異的潮流衣服,一定是前面那個租房子的人剛走沒有幾天。據(jù)秋菊說,之前這里住的是一個來自AH太和的小伙子,平時和她一起在飯店里干活,在這里干了兩年沒有存住什么錢。這個孩子每個月都會把錢花在熬夜上網(wǎng)以及給他女朋友打電話上。那個女孩好像是又找了一個男朋友把他甩了,他不愿意,上個月剛辭的職,說是去那個女孩。
這座大城市里,總會有人帶著滿腔的雄心壯志而來,最后又毫無顧戀地離開,人與人怎么可能會在這樣短暫的相遇中培養(yǎng)出什么感情呢?但在農(nóng)村里呆慣的守平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所以當他聽到三姐對那個和她一起工作兩年的男孩的事情時,如此輕描淡寫,像是講述著一個遙遠的陌生人的故事般冷漠的口吻,他竟有些驚訝。已經(jīng)四十四歲的守平盡管著這個陌生的地方見到過很多無法解釋的人間百態(tài),最后都依靠著過來人的心態(tài)在心里笑話,總結出:“外面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他也就見怪不怪了。
剛到飯店時,他負責殺魚,之前一直很少吃魚的這個北方人完全不知道如何快速去除魚鱗和掏出含有苦膽的內臟。他就跟著三姐學習,有時殺得慢,秋菊也會在招攬顧客的間隙過去幫忙。后來,他還要殺黃鱔和無毒的長蛇,這可讓守平嚇得不輕。當他還是居住在父親留給他的老房子里時,一天夜里外面下雨,漏雨的房頂上一條蛇剛好落到他脖子上,自此,他對這種曲曲折折的動物很是恐懼??墒呛ε乱膊恍邪?,這是工作。沒辦法,他只能硬著頭拿著刀使勁一拍蛇頭,緊繃曲折的蛇身迅速變得柔軟。這個時候,他才敢一點點剝開蛇身,去除滾燙的蛇膽。黃鱔和長蛇很像,他也同樣的辦法解決。這樣干了半年,回家收過小麥后,他又回來隨著秋菊跳槽到一家澡堂給別人搓背。每天泡在水里,到每個光著屁股的人背后,拿著澡巾幫帶著大金鏈子的有錢人搓灰。
“越有錢的人,身上的灰越多?!彼谝淮位丶視r向村里人說起自己的經(jīng)驗。
雖然他一直保持著農(nóng)村人老實巴交的本性,即使進入熱氣朦朧的澡堂也是穿著短褲,但并不影響他受顧客們的喜歡,說他手上有勁。因為工作早出晚歸的原因,他很少到澡堂外面去看看自己生活的花花世界,不到一年黑色的皮膚被水汽浸泡得松軟水潤,變得更加白嫩?;丶視r都說他像是變了一個人。
可是已經(jīng)在農(nóng)村生活了四十多年的人,即使是一個鋼鐵硬漢,也會在一個人時想念自己溫暖的家,還有孤守在空蕩蕩的家里的妻子。守平常常在夜晚回住所的路上望著屬于故鄉(xiāng)的月亮,面前燈紅酒綠的城市這是變得遙遠起來。
邊疆的風總是吹個不停,風沙在未完成的鐵路上肆虐著。守財感覺自己像是被流放到這里,一如當年詩仙李白那樣。但他比李白多了一種選擇,既然遠方的孤獨無法一個人承受,那就找個人來作伴吧。
鳳琴正在幫助永新用簸檱撮起小麥時接到了丈夫的電話,說讓她也到XJ去。鳳琴沒有辦法,只能把恒悅交給嬉春,“讓他有頓飯吃就行?!比缓笞匣疖囎吡?。從此他們兩個人在異地他鄉(xiāng)相依為伴,直至守財去世。
恒悅在得知奶奶也去了爺爺那里時,十分氣憤,他感覺自己被爺爺奶奶拋棄了,在學習上更加不用心,逃學也逐漸成了一種常態(tài)。
這一年的麥氣過后,村子里其他男人們像是受到了守財兩兄弟的鼓舞,都躍躍欲試地走出村子,到大城市里尋找建筑工作。農(nóng)民工逐漸成為了大城市一道灰色的風景線,幾年后,幾乎每個城市都會遇到河南的老鄉(xiāng)。
秋菊在澡堂里上班的那半年,就認識了一個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四十多歲的年紀,頭發(fā)雖然已經(jīng)顯露出凋零的趨勢,但人心地善良。經(jīng)過秋菊明敲暗問,了解到這個老鄉(xiāng)前幾年死了媳婦,家里有兩個已經(jīng)成家的兒子。女人到了四十多歲,總想找一個踏實可靠的男人,安穩(wěn)過日子就行,大富大貴她也奢求了。認定了這個男人之后,秋菊就展開了追求,每天都會有意無意找老鄉(xiāng)說話,有時還會給他帶一些吃用上面的東西。一個男人即使再愚鈍,這么明顯的暗示,想必也會開竅了。雖然秋菊嘴上強硬,甚至還會得理不讓人,但平時認起真來還是別有一番女人的滋味來。老鄉(xiāng)也就同意了,兩個人調休時經(jīng)常在一起吃飯。守平也很喜歡這個老鄉(xiāng),再加上老鄉(xiāng)說話爽朗,簡單直白,更加符合農(nóng)民們的惺惺相惜。幾杯酒下肚,守平喊他哥,他喊守平三弟。
秋菊和老鄉(xiāng)第一次回家去見老鄉(xiāng)年邁的母親時,男人的兩個兒子說什么也不愿意他們在一起。他們覺得這個打扮時髦的女人一定是看上了父親家的財產(chǎn),不然還能圖什么呢?說是圖父親這個人,鬼才信。
秋菊聽到這兩個孩子說這話,還沒有進男人的家就走了?;氐轿迨锿獾奶蚁鍟r,她在守平面前訴苦,咒罵著那兩個不肖的兒子。
秋菊的兩個女兒聽說了母親的遭遇后,也不贊同母親嫁給那個男人,怕母親如果嫁過去了,指不定受多少委屈呢。嘉惠在和市里一個作轎車生意的男人結婚后,就一直想要母親從桃溪村搬到自己家里幫著帶孩子。嘉思呢,雖然嫁給了一個市區(qū)周邊農(nóng)村里的的公務員,可畢竟距離市里近,后來開發(fā)到了家里的地方,搖身一變丈夫成了拆二代。所以,衣食無憂的嘉思也想讓母親到自己家里享受幾天福。
“你們那么孝順?我都不信,兩個視財如命的騷妮,你們能養(yǎng)我一輩子?”秋菊看透了兩個女兒的虛榮。
那邊老鄉(xiāng)并沒有放棄這個遲來的幸福,他在和兒子們多次的談判中都沒有贏得半點退步和理解的情況下,他沖冠一怒為紅顏,拿起墻角的農(nóng)藥就往嘴里灌。兩個兒子嚇得不輕,趕緊把奄奄一息的父親送進醫(yī)院。醒來時,他斜眼看著兩個不孝的兒子,向他們承諾,如果秋菊不在身邊,他拒絕打點滴吃藥。
當秋菊聽到這個大兒子懇求她來看父親的時候,嚇了一跳,沒想到會有這么驚險地一鬧。
“老胡啊,你怎么這么傻,都多大年紀了……”秋菊緊緊握著老胡顫抖的手。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這條老命要不還要還有什么區(qū)別嗎?”老胡鼻子上插著導管,痛苦的臉上盡量露出微笑。
不一會兒,兩個加起來都快一百的人,當著孩子的面痛苦出聲來,因為強忍抽噎而顫抖的身體,在白色的醫(yī)院床單上依偎得更加緊密。他們這兩個孤身的男女終于在生命的后半截找到了彼此。
老胡的兒子們在看到父親病重這幾天無微不至地照顧父親,甚至拉屎撒尿也沒有任何怨言和嫌棄,才相信這個陌生的女人是真心要和父親在一起。他們也就同意了兩個人的婚事,礙于面子,他們沒有喊秋菊媽,而是非常敷衍地叫她秋姨。
真是可笑,父母的婚姻回過頭來竟然還要征求子女們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