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一四年的夏末,炎熱的天氣絲毫沒有感覺到秋天正在逼近的意思,所以村子里在早晨和傍晚是涼爽的秋,中午還是尚未走遠的似火的夏。人們?yōu)榱藨獙@種鬼天氣,只能頻繁地穿衣服,換衣服。
永新在回到家里,經(jīng)過三天三夜夢里依然在他曾經(jīng)去過的城市打轉(zhuǎn)的睡眠,終于擺脫了奔波的勞累。他從村莊里前來看望的素云那里得知啞巴撿了一個女兒。
自從啞巴結(jié)婚以來,他們無時不刻不在想著能有個孩子,等到他們百年之時,能有個送葬的人。沒想到幾年的等待,盼來的只是一個智力尚且發(fā)育不全的傻兒子。傻強在這個貧窮的家里并沒有受到過村子里那些正常的孩子的幸福,除了頭發(fā)長長時啞巴帶他到隔壁的花李村找那個近乎獨居的女理發(fā)師剪頭,冬天時給他買過一件灰色棉襖之外,幾乎沒有任何額外的增補。他其實也很隨和,即使一件棉衣穿到棉絮嘟嚕出來也從不抱怨??墒窃诖遄永锏倪@幾年,雖然智力沒有任何進展,但他的身體發(fā)育得十分驚人,身高從剛開始的一米六快速長到了一米九,身上的肌肉發(fā)達而成赤紅色,尤其是他的額頭,寬廣明亮,發(fā)際線后移。
這個厚厚的嘴唇上長滿胡髭,鼻梁高聳的十七歲男孩完全如一個成年人般顯得老成。一天清晨,秀蘭不經(jīng)意間誤闖進兒子正在小便的茅廁,他雄偉的下體著實把這個母親嚇了一跳。傻強也不閃躲,當著已經(jīng)愣住門口的母親十分順暢地尿完,提起褲子,像是沒有看見旁邊還站著一個人那樣堂而皇之地從母親右肩出繞道走開。這件事給了秀蘭很大的沖擊,仿佛這時她才意外地意識到兒子已經(jīng)長成大人了。
上到五年后,傻強不再上學,終日在村子北面那些被廢棄的房子之間溜達,像是在尋找著什么重要的東西。其他的孩子們在永杰的學校里被管教地很嚴,回到家拿著寫不完的作業(yè),沒有時間帶著這個龐然大物玩,傻強更加孤僻了。有時候,他會坐在光禿禿的土墻上面望著北面無邊無際的麥田發(fā)呆,而且一坐就是一天。在家時,也會心血來潮幫著啞巴和母親搬搬煤球,撿拾院子里的木柴。
讓啞巴遺憾的是,這個孩子笨拙的嘴巴里從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兩個人幾年來一直像是陌生人,不管是吃飯時還是睡覺前他們也沒有過半句交流。這個孩子終究還是不屬于自己,啞巴只能繼續(xù)在無數(shù)條真假參半的消息里尋找著一個被遺棄的孩子。
啞巴曾經(jīng)好幾次在聽到消息后,騎著自行車帶上妻子去到消息中的地點,結(jié)果半個人影都沒有,哪怕可能存在的嬰兒的半句哭泣聲也沒有聽到。直到琪琪消失三個月后的那個冬日的下午,運營得到了一個十分確切的消息:“東面五十里的牛王鎮(zhèn)有個被遺棄的孩子?!?p> 啞巴聽到消息后,興奮地直跺腳,催促著妻子趕緊回家拿衣服。他們坐上運營用來下鄉(xiāng)賣玩具的三輪車,急匆匆地向著南橋開去。傍晚回到家的傻強看到人去樓空的破舊房屋,或許是空蕩蕩的腦子里殘存的少的可憐的智力意識到這次母親真的要放棄他,而去疼愛另一個孩子了。他也顧不得夜晚寒氣的擁擠,以不可想象的力量騎上自行車,東倒西歪地向著北面駛?cè)?,終于消失在茫茫麥田之間。
這個逃跑的孩子沒有任何人直到去向,只有還居住在北面的嘉揚有點印象,但也只是聽他的老伴說起墻外有自行車的聲音。讓他們疑惑的只是這么晚了,誰會騎著鏈子生銹的自行車到鮮有人去的北地去呢?
晚上十點的時候,啞巴他們興沖沖地回來了,臉上的絡(luò)腮胡已經(jīng)花白的啞巴懷里抱著一個哭泣的女嬰。村里的很多人都跑到啞巴家里一探究竟,想知道這個女嬰到底長什么樣。一層層棉衣里包裹著的女嬰把每個人的好奇著實嚇了一跳?;璋档臒艄庀屡畫肓验_的上嘴唇,以及瘦小的黃色臉上睜著的巨大眼睛望著探過來的臉,那種毫無畏懼的眼神再加上奇特的長相,活脫脫如夜晚的鬼魅一般。人們內(nèi)心的恐懼顧不得啞巴的感受,臉色煞白地往后跳了一下。
其實在他們到達牛王鎮(zhèn),從鎮(zhèn)里世代供奉著的牛王廟后邊的草叢里抱起這個還在寒風中呱呱哭泣的女嬰時,也驚嚇不已,還以為這個女嬰是廟里那座面目猙獰,手拿三叉戟的牛王轉(zhuǎn)世呢。但是,即使這個孩子再丑,終究是一個孩子,啞巴沒有任何嫌棄,甚至心存虔誠地把赤身裸體的女嬰抱在懷里,把她包裹在帶過來的棉衣里,哄著孩子哀怨的抽咽。
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啞巴夫妻,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傻強不見了。建成,建功還有運啟家的二兒子建福剛好在家里蓋新房,就在運營的帶領(lǐng)下一路打聽著向北找。他們沒有像永新那樣不顧一切地尋覓,僅僅找了兩天便放棄了。畢竟是一個傻子,或許丟了也是一件好事。只有秀蘭在人們都漸漸淡忘村子里還有這么個傻子時,留心著外面的消息。
啞巴自從得到了女嬰珞珞之后,便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白天跟著周圍村莊的建筑隊(村子里的建筑隊工人都跑到外省打工去了)打石灰搬磚,晚上回來的第一件事則是抱起珞珞。建筑隊停歇的空當,他就把用汗水掙來的錢給女兒治療兔唇。他帶著這個丑陋的女嬰去過很多偏僻的診所,非正規(guī)的醫(yī)院,甚至聽信道聽途說來的偏方給孩子灌輸五顏六色的湯藥。
直到珞珞將近一歲時,啞巴才終于把嘴唇縫合起來的孩子抱到了人們面前。雖然縫合處還有一條很明顯的細線,但起碼像個孩子樣了。
傻強最初走失的那幾個月,經(jīng)常會傳來他飄忽不定的消息。有人說他曾在東面的一個叫作煙柳莊的地方悠閑路過,還有人說他在北面一百公里外的小河邊折取楊樹條,還有人傳言他在西邊縣里的森林公園翻找過垃圾桶,還有人說他在南面的相格里到別人家要水喝……這樣層出不窮的傳聞對于村子里的人們來說只是當作飯后的談資,是否真的出現(xiàn)過,除了啞巴去看過幾次,并沒有任何人去求證過。
村子里倒是來過幾次尋親的隊伍。但都是尋找年邁癡呆的老人,他們帶著老人的黑白照片,向遇見的人描述著老人丟失前所穿的衣服,外貌特征,渴望能聽到有人說:“我好像見過”,“哦,前幾天是有這么一個老頭在這里經(jīng)過”等等之類的話。可能會有一部分人被來人所說的巨額獎金誘餌而說出似假似真的消息,大部分人還是憑借著良心希望能真的幫助這些丟失了親人的可憐人。
真是奇怪,那幾年走失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老人。他們像是在智力減退后受到了某種呼喚,一定要義無反顧地走出紅磚赤瓦的家門,回歸向另一個可能他們向往的故地。
電視里也經(jīng)常播出這類尋親節(jié)目,要么是老人在年紀大了,懊悔于年輕時受困苦逼迫而把自己的孩子遺棄,甚至賣給別人。要么就是孩子大了,孝心在良心的譴責下害怕“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悲劇,希望能找回丟失的父親。
守平在外干建筑工的空閑期間很喜歡看這樣的節(jié)目,十五歲喪失雙親的他,如今又遠離子女雙全的家,難免會有共鳴,以至于好幾次蹲到電視機錢的凳子下,掩面哭泣。
這樣一個流行尋找的年代,曾經(jīng)對家鄉(xiāng)不離不棄的農(nóng)民們?yōu)榱松媴s都漂泊在外。
一四年的春節(jié),漂泊累了的守財攜著妻子和孫子回到了家鄉(xiāng)。
永新開著他新買的汽車去接父親,終于在火車站站口出來的人群將要散盡的時候,看到了母親攙扶著咳嗽地很厲害的父親。這個臉色蠟黃,呼吸虛弱的男人把花白的頭發(fā)靠在汽車的后座上,隨著永新緩慢的行駛睡著了。永新似乎在冥冥之中意識到,父親的大限快要到了。
長久無人居住的房子就如火爐長期沒有生火,容易生銹損毀,老得很快。當你想再次住進去時,那潮濕的火爐是很難再次升起火焰的。
守財家的房子太舊了,院子里的豬圈早已坍塌,即使是圈里厚厚的豬糞也已被蚊蟲的幼卵吞噬完全。鳳琴曾經(jīng)親手種下的柿子樹也已幾年沒有結(jié)果,除了還有稀疏的蠟質(zhì)寬葉掛在上面之外,就如死去了一般。屋里的大梁終于承受不了孤立無援的重量,在一個雨夜落了下來,砸在床邊的木衣柜上,掀起紛繁的灰塵。寫滿字跡的墻壁,門上的木漆在不勝潮氣的摧殘后凋落地七零八落,面目全非。
在斷定了這里無法居住后,永新讓嬉春幫著母親回到他們以前居住的家里,把桌子上,地面上的塵埃打掃一遍,墻上的蜘蛛網(wǎng)和窗臺上掉落的昆蟲的干尸清理干凈,曬上棉被和床墊。夜晚永新和妻子回到南橋那邊的麥廠旁的小屋居住,守財一家人則在這個似新非舊的屋子里住下了。
直到他躺在床上,更準確的說在看到家鄉(xiāng)天空下整齊排列的細密的樹梢時,他惶恐不安的心就已經(jīng)有了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