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言辭，在任何一代帝王面前，顯然是會引來殺身之禍的，可君謹的秉性，皇帝早已摸透，并不怪罪他，同樣，也并未給出回答，只是道：“婦人無知，將軍，朕為何賜文穆于你，將軍難道一點都不知曉嗎？”
君謹啞然。
雖他也想到了什么，可是并未說出，只埋在心中，有些話，需要帝王親啟。
“當今朝局，將軍手握國之命脈，一心報國，不圖回報，是國之棟梁，可是將軍，王朝的長盛久衰，并非一腔熱血可以概括的。當年朕于民間起義，若非將軍扶持，朕不會坐在如今的王座，建立北冀，可是當今的北冀王朝，已不再是當年純粹為民的北冀，臣子們，也不再是立下誓言的政友們，權利孕育的，不只是抱負，還有野心！”
北冀初建，朝局安定，皇帝與臣子皆是一心，秉承一個理念，國泰民安。
安泰了廿年的北冀，終于迎來了所有王朝必經的動蕩，臣子們各懷心思，手握重權的將領心存野心，朝局一分為二，人心不一，各懷鬼胎，只為權利。
“帝幽為我朝丞相，如今將軍也見了，朝局一邊倒的情況，不用我言，當下，丞相的手中權，比朕的權利還要大！”
又是帝幽，帝幽真是皇帝的一塊心病啊。
想當年，蘇濟起義，君謹相扶，北冀大局已定，帝幽后來居上，隨一身御官之術，得蘇濟賞識，從大夫，到文史，到如今的丞相官階，上位速度不過潦草幾年。帝幽是個稱職的丞相，御下有方，又能解蘇濟之憂，無論在輔政還是他本身的官職上，都做的極其出色?？山鼛啄辏K濟明顯發(fā)覺，朝局開始不再安泰，曾幾何時，隨他起義成功的臣子們，皆向帝幽靠攏，帝幽未點頭的事情，即便皇帝也不能如何，蘇濟察覺到了危機。
“朕承認，朕論文，不如帝幽，論武，不如將軍，臣民擁戴的不過是一個曾經可以解決他們溫飽的皇帝，而現在，國泰民安，他們需要的，是一個真正稱職的帝王，朕坐此位，諸臣不服了?！?p> 皇帝說的無可奈何，可他的眼中，卻無半點對皇權放手的意思，反而更是一份堅毅。
帝幽的黨派紛雜浩大，可他遲遲沒有動手，不過是因為君謹罷了。這個忠臣良將，雖不是工于心計的人，可他的兵權，武功，威望，不是帝幽的黨派可以動搖的。
這樣的人，又有著一顆赤子之心，只為報效國家，衛(wèi)護百姓，反而成了帝幽等人的心腹大患。
因為君謹，無人敢動搖皇位，他們可以褻瀆皇權，卻不能真正握上皇權。
“朕知曉將軍不屑于這些伎倆，可是將軍，人心比百萬敵兵要危險的多，將軍習慣上陣殺敵，一腔熱血在衛(wèi)國之上，可朝局的安定，往往才是一國根本，將軍現在明白了朕的意思嗎？”
君謹久未開口，實在是武將不能明白的文人之心。
“皇上要制衡?！本旈_口，眸中黯淡無光。
皇帝看他臉色不太好，可他話已至此，為了北冀，也無退路，“是！就是制衡！朝堂之上，能壓住帝幽等人的，唯將軍之名?！?p> 君謹抬眼，面前，帝王的神色，已然變得怒不可遏起來，原來他領兵在外時，朝局，已然壓的一個帝王露出如此神色來。
他抬了抬手，作輯，輕聲道：“臣領命?！?p> 說完，君謹轉步，不再言語，離去。
在這時，一道閃過的身影從窗紙外而過，無人發(fā)現。
君謹出了前殿，看這皇宮，原來其中的波詭云譎，是一個武將所不能看透和掌控的。
帝王想要握權，臣子想要謀反，武將一腔熱血，雖衛(wèi)了國，卻不能真正保這國泰民安。
他并非誰的忠臣良將，他要保護的，只是這個歷經幾代創(chuàng)傷的王朝之下的，百姓。
論他忠于誰，那便是，終于這天下的百姓吧。
君謹回府，還未踏進府中，那小小的人兒已在等候。
是府中人來報，說是惠妃娘娘出了事，文穆公主已經進宮去了，他才快馬加鞭從校場趕回，進宮時，遂遇上公主的車攆，攔下了公主，他則代為入宮，因為在君謹的眼里，一個小小的姑娘是無法扭轉乾坤的。
他愿意為了文穆向皇帝求情，就算為了文穆喚他的一聲“阿爹”吧。
眼見將軍回府，文穆公主抬步上前，帶著小小身子上的千金裘負重前行，只為一人，“阿爹，母妃怎樣？”
君謹下馬，馬匹由下人牽去，他則單膝跪地，大手撫上文穆小臉，安慰道：“文穆不急，阿爹已見了皇上，惠妃娘娘尚在冷宮，雖被褫奪封號，但念在皇上是一氣之下，想必會很快復位的?！?p> 文穆公主因急促而紅了的臉蛋這才緩了下來，自語道：“母妃無事就好。”
父皇的性子容不得人忤逆，母妃謹慎這些年，終還是因為她失了態(tài)，惹怒了父皇，不過好在沒有性命之憂。
“惠妃娘娘榮寵這些年，皇上不會因此而要了惠妃娘娘的性命，文穆安心。”君謹勸著，這樣小的姑娘，在進入帝宮時的那副樣子，就好像面臨生離死別的場景，讓人心疼。
文穆公主只點頭，可眼下還是多有憂慮，這種憂慮在外人看來是不應該存在的，畢竟惠妃榮寵多年，不會因為觸怒皇威而喪命，可文穆公主的表現又著實讓人擔心，為什么這位小公主會覺得榮寵多年的母妃會因此喪命呢？
君謹沒有多想，只牽她向府里走，鐘缊也跟了進去，心下稍稍安心些。
入府后，心不在焉的文穆公主沒有注意臺階，一腳踩空，虧了小手被君謹牽著，這才免了一個跟頭，君謹慌忙蹲下身，擁住她，“沒事吧？”
文穆搖頭，道了聲：“謝謝阿爹?！?p> 不止這一個跟頭，也是惠妃娘娘的事上，謝謝她的阿爹。
“父親?！蹦新暺穑瑥耐ピ簜鬟^來。
君謹抬頭，看到了庭院里立著的白袍在身的少年，嘴角上揚，“少卿?！?p> 文穆抬頭，想著，原來，這是他的名字。
君少卿抬步過來，他一襲白衣，墨發(fā)飛揚，劍眉星目，還帶著少年的稚嫩。
“文穆。”他喚了她一聲。
聽聞，文穆對他點了點頭。
君謹看著兩人，樂道：“少卿見過文穆了？”
君少卿回應道：“早間在桃林練劍，偶遇到文穆。”
文穆也回應道：“是文穆亂走，擾了兄長練劍。”
她有規(guī)矩的讓人喜歡，也謹慎的讓人心疼。
“無妨。”君謹道：“少卿，你昨日剛回，不知府中事，文穆公主此后入住將軍府，往后我不在時，少卿多加照看。”
君少卿笑道：“少卿明白。”
文穆道謝：“多謝兄長。”
“好了?！本攬?zhí)起文穆的手，并執(zhí)起君少卿的手，將兩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少女的命運自此交接，“君謹此生一兒一女，無憾以。”
那一刻，君謹看向文穆公主的眼睛，是心疼的。
那一刻，君少卿看向文穆公主的眼睛，亦然。
而文穆，她看向君謹的眼睛，是感恩的，而她看向君少卿的眼睛，是……
她自己都不明白，那是什么。
君謹心疼的，是她作為帝女，被皇權支配，做了制衡朝局的棋子。
君少卿心疼的，是這位帝女，滿身謹慎，規(guī)矩，在后宮中，不知經歷過什么，成了一舉一動，小心翼翼中透露著遍體鱗傷的痕跡。
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能看到這傷，不知道為什么，帝女，會是這樣的膽怯與謹慎。
或許，時間會告訴他。
而他，也愿意用時間，護他這個“妹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