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身體頎長,遮在束腰長襟的黑衣中,衣擺順滑的搭在黑亮高筒的硬底靴旁,腰身直立,胸脯微微挺起,小臂前捆有長長的捆帶,孔武有力的臂膀束在修身的黑衣下。
摸出紙卷,單手彎下三只手指取開,便垂下了眼簾。
他的額前有一條明顯的橫直棱角,與兩條黒密的凌厲劍眉相平,眉下有一對眼波深邃的黑瞳,晶透發(fā)亮,映著哆哆跳躍的火苗。
片刻,唇邊勾起一抹傲氣的笑弧。
高臺下有人直沖沖喊道:“小昱爺,您又收到什么好活計了!”
這位小昱爺回到青石座上,抬起一只腿撐住右臂,目光慵懶的掃過校場。
他緩緩開口,“桐林徐家的大夫人,要她家老爺?shù)慕硖!?p> 這是一家隱秘的地下商行,這里的生意和普通的不太一樣,指的是“情報”,原身是槐曲莫乞街上的一家萬事通,二十年前由一位流浪俠士聞智居創(chuàng)立。
莫乞街原本只是一條無名路,乞丐居多,周圍百姓便直稱是乞丐街。
聞智居最初只是拉攏了一伙乞丐,分散在城中大小地界,收集小道八卦,后來越做越大,“小道”也變了意味。
買進的是“影子”,賣出的是“巾帖”。
這些都是行內的暗話,地下做事,總有些東西要避諱。
小道八卦見不得光,戲稱影子,影子的傳遞皆寫在一方葛布巾條上,賣出的消息便稱作巾帖。
行內人暗處搜尋影子時,大多身著連帽布衣,風雨房檐里穿梭,巾客們便稱它們?yōu)椤安家驴汀薄?p> 后因為天宗府制的進行,槐曲的各個地方快速發(fā)達繁盛起來,乞丐街位置優(yōu)良,前靠商行繁盛的長照原,后靠官賈居多的懷望路,布巾客內等次偏高的,基本全都出自莫乞街。
那人挺直了胸脯,滿不擔心
“就這?小事小事!根本不用爺兒來過問?!?p> 陳昱和自在的點了點頭,“有什么要稟告的,就盡快說,剩下的大家自行談論便可,反正那老頭又不在,都是自家兄弟,沒必要搞得像軍營一樣?!?p> 他招了招手,從下方噔噔跑上來一個身材矮小的小子。
小勝哈著腰接過紙卷,拿到一旁交給了給專門負責這一塊的布衣客。
底下頓時松懈了下來,鬧鬧哄哄起來,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開口問道:“昱爺,聞老究竟去了何處?”
校場一時寂靜下來,身旁友人小聲提醒道:“老杜,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
所有人緊張萬分的小心琢磨起高臺之上人的心思。
只是他臉色絲毫未變,滿不在乎道:“誰知道呢,難不成沒了聞老頭,你們就做不出事了?”
書生心口一緊,只聽臺上那人哈哈笑了兩聲,道:
“難道他在的時候就有管過布衣客嗎?今日的這些名望,都是各位辛辛苦苦打拼下的,我和聞老頭不過僅僅提供了一個地方而已,別把我們地位抬的太高,受不起受不起?!?p> 校場上將近兩百號人一片沉寂,他們呆愣的看著高臺上無拘無束、笑的豪爽的俊朗男子,
半響后,轟然歡呼,一道道的齊聲應和起來。
“好!”
“好!”
“好!”
……
夜深,一輪彎月掛在墨色的天邊。
陳昱和在茶寮吃完了晚餐,要趕在宵禁前走回莫乞街,小勝在后面追的氣喘吁吁。
“爺!您等等我,等、等等我……”
前面走出重影的人忽的停下來,小勝一個沒注意,嘭的撞了上去。
“今日的那件事不要忘記辦?!彼麌烂C的開口道。
小勝:“?。俊?p> 陳昱和:“嘶——施于谷帶走的那個姑娘。”
小勝恍然大悟,又苦惱了起來,“爺您還沒忘呢。”
“嗯?”
“不是不是,不就救個人嗎,沒問題的!”
陳昱和挑了挑眼皮,滿意的點了點下巴,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這件事,誰也不要告訴,你自己去搞定,如果叫我發(fā)現(xiàn)誰在背后嚼舌根——”
他忽的壓低了腰,冷冷的眼刀丟向小勝。
小勝咕嘟咽下口水,連聲道:“好好好……”
一直瘦弱的黑貓邁著四爪橫穿過二人腳下,小勝被突來的動靜嚇到,急眼便要去抓,陳昱和伸手攔下了他。
“黑貓不吉祥,別去沾惹了,交給你的事情好好做,我就先走一步了。”
說著,便一陣風般溜上了墻頭,將背后小勝撕心裂肺的呼喊忽略了去……
明月照亮了半個灰暗的天邊,陳昱和矯健的身影在月色下快步移動著,房頂?shù)拇u瓦被他悄無聲息的踏在腳下,淺淺的黑影沿著屋脊線一路向北。
暗光下,他的嘴角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正細細思索著白日間發(fā)生的一起怪事……
四個時辰前。
朝錦的莫乞街上,小攤販在街道兩側擺滿了攤位。
行人沿著擁擠的道路走著,不時停下來在攤位上逗留,小孩子拿著糖葫蘆在人群中跑來跑去,整條街上熱鬧非凡。
街道的中段,一位穿著典雅的貴婦人坐在一處攤位前。
她滿臉愁容,捻起鑲著金絲邊的手帕,輕輕擦著眼下看不到影子的淚珠。
“道長,您可要幫幫我們家老爺啊?!?p> “唉,這、這……這不是我不幫呀。”
陳昱和坐在貴婦人對面,兩人中隔了一張高腳方桌,桌上擺滿了各種畫著奇奇怪怪符號的黃紙,左側樹了一張黃布長旗,上書四個大字:全真道長。
腦袋上歪了的道士帽被扶正,拖到地上的道袍也被人拉起壓在了一條翹起的腳下。
平日無事可做之時,他便在這街上支個小攤,觀察一下來往的路人,逗弄幾家心高氣傲的富庶人家。
正如當下——
“只是吧……情況很棘手啊?!?p> 他抬眼偷偷觀察了一眼那貴婦人,見她衣著奢侈浮夸,心下便了解了人家大體的家境。
“你們家老爺作惡太多!天上那位已經不打算放過他了,現(xiàn)在只能我犧牲一下我身上的元氣,給你們家老爺定制一個,額,全能符!”
“那可太好了啊。”
“但是這實在太傷我修為……”
說著,陳昱和一臉痛苦,抬手捂住胸口,干咳了幾下。
那貴婦人一看,了然。
“道長的意思我懂的,錢不是個事?!?p> 然后伸手叫了叫后面的丫鬟。
“你去回府里,叫人多送些錢來……”
這時,街角的小巷里突然傳來了騷動,人群尖叫著從巷子涌到街上。
霎時間,巷子里火光大現(xiàn),火舌咆哮著沖上天空。
火災蔓延的不大,只燒成了一團圓滾滾的圈子,四周皆是手無寸鐵的無辜行人,慘叫著亂成一片
陳昱和臉色一沉,扔下攤子沖了過去,給貴婦人留下輕飄飄的一句話。
“錢別拿了,你家老爺我救不了了。”
他從一旁店家里拿出一桶水,逆流進到火場里,火卷上他的身,只是感覺格外的熱,但是竟然一點灼燒感都沒有。
水桶已經順勢潑向了火勢的最中央。
說時奇那時怪,這一桶水倒凈后,火頃刻間消失了。
同時,陳昱和聽到了一聲清麗的喊叫。
“誰這么缺德!”
周圍已經恢復了常樣,墻壁、樹枝、門邊推的雜物,一點燒焦的痕跡都沒有,大火像是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只有陳昱和舉著滴水的木桶,呆愣在原地。
原本那團火的中央,出現(xiàn)了一個怒目圓瞪的姑娘。
姑娘滿臉的水珠,披在肩上的長發(fā)也被水浸濕,她瞪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眼中閃著憤怒的光。
周圍的居民反應過來,紛紛擠上前來,陳昱和在推推搡搡中被推到了外面。
那姑娘身上的裝束奇奇怪怪的,一件短短的外袍大敞著,穿著男人才有的褲裝。
此時她站了起來,陳昱和才看到,她的腳上穿著奇怪形狀的靴子,倒像是北邊牧族的款式。
街上逛街的人全都被這邊吸引了來,那姑娘被堵在中央,不知所措。
這時天宗府的人趕來,在人群中擠出一條道。
“火……火呢?”一個小個子驚呼。
一旁挎著菜籃子的大嬸指著正中央的江所伊。
“誰知道啊,火一下子就滅了,這姑娘當時就在火里待著呢?!?p> 她被指的不敢置信:“我、我怎么了?”
周圍喧鬧起來。
“對啊對啊”
“肯定就是她放的火了,大人!趕緊抓走吧?!?p> 這幾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一個國字臉、穿著官服的給推了出來。
“咳咳,那個什么……”國字臉無奈的走上前。
“這哪里有燒火的痕跡啊,這位姑娘,你是——”他說著說著,手自然而然的想搭在她肩上。
江所伊從小練武,當下便極速伸手鉗住了他的拿刀的右臂,用力一扳,國字臉整個人“嘭”的重重摔在地上。
周圍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驚住了。
她用力踢了倒在地只喊疼的國字臉:“是你先動手的哈。”
那國字臉的刀被她順手從腰間拿了出來,扛到了肩上,一臉不忿的樣子,環(huán)顧了四周。
“你們都誰啊,怎么都穿著古裝,拍戲嗎?”
天宗府剩下的人緩過神來,趕忙抽出佩刀,一擁而上。
但沒一會兒,剩下的人也全部趴在了地上。
江所伊疑惑的看了看他們,半蹲下來,伸手拍了拍某個人的臉。
“怎么動不動就動手動腳的,太不乖了,一會就送你們去見警察叔叔了哦?!?p> 陳昱和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她,他嘴角掛著淺淺的笑,半響后,唇瓣微啟:
“奇事奇事?!?p> 這時,他余光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施于谷飛身下馬,執(zhí)刀邁進躁動中心,一身海藍色官服映襯的整個人肅穆冷然,俊秀的臉上是與年紀不符的沉穩(wěn)神色。
他心感不妙,從一旁的拉車上取出一頂寬檐草帽,壓低蓋住了面貌,腳步一虛,就要跳起奔向人群正中。
心想道,布衣客還未見過如此怪事,哪管來人是什么,先搶走那姑娘再說。
左肩忽的被一股大力扼住,他即刻彎下腰橫腿向身后掃去,聽到有人哀嚎一聲。
“哎呀呀,小昱爺!是我啊!”
陳昱和猛地收力,逆轉了一樁慘案的發(fā)生。
“你是不要命了嗎!誰叫你從我背后出來的!就你這小身板,我一腿踢過去,十天半個月都叫你下不了床。”
一個虎頭虎腦的愣小子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道:“爺您先別氣,我都找了您好幾個時辰了,不急著拉祝您,就又丟了,我只能用腿跑,哪能比得上您飛的快啊。”
這便是布衣客里陳昱和的那個小跟班——小勝。
陳昱和頓了頓,制住了他后面的話,看向街中。
小勝看出了他的心思,樂道:“爺您是想救那小丫頭吧?!?p> “嗯?!?p> “那您也不能親自去啊,萬一暴露出來,施于谷那狠主不得把您皮都給扒了?!?p> 陳昱和哼哼兩句,“他不敢。”
“是是是。”他眼珠子靈巧轉了一圈,道:“要不這樣,您別親自下場了,咱等她被抓了回去,再找?guī)讉€人,放些影子,迷惑掉那群官兵,那小姑娘自會完好無損的被送出來。您也懂,影子是掌握人心最好使的東西?!?p> 陳昱和贊賞的點了點頭,抬手在他腦袋上重重敲了兩下,直把小勝敲得哀聲大叫。
“行呀,你這小腦袋倒是越來越靈光了,說吧,有什么事要找我?!?p> 小勝捂住頭頂,語氣委屈道:“您別又忘記了,今日可是茶寮會啊,自從聞老走后,您一向對內部的東西不愛多問,可這茶寮會可是核對賬目、制訂計劃的一大關鍵,缺了您可不行?!?p> “嘶——”陳昱和一陣頭疼,“行吧,行吧,不就是茶寮會嘛,我去便是了?!?p> 背后的街道傳來一陣騷動,陳昱和貼緊墻身,隱蔽自己,小勝跟著他躲在了背后。
施于谷躲在人群中,一招奇襲,拿刀抵住了江所伊。
江所伊本來在一本正經、苦口婆心的說道那幾名躺在地面,哀號連天的無用官兵。
忽的,脖間的肌膚感受到一陣清冷的寒風,細小的刺痛很快傳來,余光瞥見一道銀光……
不費吹灰之力間,施于谷便占穩(wěn)了上風。
刀下戰(zhàn)戰(zhàn)巍巍的江所伊雙目驚恐,慢慢轉身向后——
那人皮膚黝黑,深色的唇瓣緊緊抿著,目光平靜疏離,銳利的向她掃過來。
她低頭向脖間看去,下巴抵在了一片冰冷上,刀口貼緊了喉嚨……
“我去,來真的?。俊?p> 地面被她打趴的幾個人連忙哭喊著。
“宗主!宗主!您回來了!”
“這女子當街縱火、毆打官員!實在可惡!”
一兩滴血液順著刀刃緩緩滴落在地面上,施于谷將輕抬刀柄,喝聲道:“起來!”
江所伊慌里慌張的站起了身,大氣不敢外出,一旁的幾位官兵攙扶著各自酸痛的身子,將她押了回去。
街上的行人慢慢散去了,遠遠還能看到馬上施于谷挺直寬闊的脊背,頭上的烏黑紫穗官帽高高的戴起,陳昱和撓著下巴嘖嘖有聲,滿臉后怕:
“這個施于谷,真是陰魂不散啊。”
……
芒士一果
等著,下一章就正式見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