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將至,繁華的京城沐浴在暖春的薄霧之中。
八街九陌仍然人歡馬叫,車水馬龍。
然而,這柴房的小小天地卻安靜得出奇,云開半躺半坐,心里不斷地思索,他真是搞不懂,為什么明明好心,卻造成了如今這種局面。
想著想著,忽然門扉之外,響起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接下來便是芳歇銀鈴般的笑聲:“嘿嘿,姑娘,你定然是放心不下我們?nèi)贍數(shù)?。?p> 云開聽了這話,一骨碌坐了起來,慌忙地理了理衣裝,用極細(xì)微的聲音清了清嗓子,屏息等著林秋兒推門進(jìn)來。
門吱呀一聲輕輕開啟,廊下燈籠里昏黃的燈光,映照著林秋兒那張憔悴的面容。
林秋兒看了一眼芳歇:“你先退下吧……”
她說著便走進(jìn)了柴房。
云開見狀,忙不迭地沖到林秋兒面前,舉手做發(fā)誓狀:“秋兒妹妹,我今日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發(fā)誓......”
“哎呀,你不要動不動就發(fā)誓!”林秋兒不耐煩地打斷他。
“我其實是想討你歡心的.......只是弄巧成拙.......真是該死……”云開悔道。
林秋兒嘆了口氣:“對一個人好,不是用蠻力的,是要用心的,可是我總看不到你的心,我不知道我這樣說你懂不懂?”
云開皺著眉,似懂非懂地看了看林秋兒:“那你說怎么辦?”
林秋兒聽了,氣的笑了出來:“我說?!”
云開更加迷惑了,他只得用討好的目光,注視著林秋兒,林秋兒覺得不自在,避開了。
許久,林秋兒緩緩道:“你對我好,不過是全憑一己好惡,你覺得我喜歡的東西,就強(qiáng)迫贈與我。比如這只玉鐲......”
林秋兒說著,將那只玉鐲從自己皓腕上退了下來,輕輕放到了桌子上。
云開怔了怔:“你不喜歡?”
林秋兒眨眨眼睛:“或許一只銀簪更適合我......”
“這樣也太廉價了,怎么可以送你做禮物呢?”
林秋兒無奈地嘆息道:“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我喜歡天上的月亮,你卻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送我天上的太陽......”
云開聽了,咯咯地笑了起來:“懂了懂了,秋兒妹妹!這個鐲子我會讓你心甘情愿地戴上去的,今天你就放了我,以觀后效?!?p> 林秋兒點點頭,笑了起來。
那如花一般的笑靨,觸動了云開,他心里暖流涌過,激動地一把擁住了林秋兒,他嘴唇輕啟,剛要說些什么,林秋兒卻如同受驚的小鹿,迅速地退了出來。
云開有些不滿:“喂,你這是什么意思嘛!反正你早晚都是我的人,我今日抱你一下怎么了?”
林秋兒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慍道:“我可沒有答應(yīng)你呢!”她說著,羞赧地跑了出去。
身后傳來云開爽朗的笑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我們父母點了頭,這親事就反悔不得!哎......餓死本少爺了........言吉(隨從名)!言吉!快快準(zhǔn)備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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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林秋兒氣色已經(jīng)大好,她梳洗打扮好后,卻久久不見云開來敲門,畢竟來云家的這幾日,每天早上都是被云開的敲門聲吵醒的,可能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這時候芳歇手里拿著一把鑲著珍珠的銀簪走了進(jìn)來,她將那簪子輕輕別到林秋兒的云鬢之上,看著銅鏡里俊俏出挑的一張臉,笑嘻嘻地說:“我家三少爺一早,就吩咐言吉將這銀簪拿過來了……”
“這是他給的?”林秋兒輕輕撫摸著銀簪上透著柔光的珍珠。
“嗯!是的!”芳歇點點頭。
“那他現(xiàn)在人在何處?”
“言吉說他一大早,就去找石家四公子去了。”
話音剛落,院子里便傳來云開爽朗的笑聲:“哈哈,秋兒妹妹,你用過早飯嗎?沒有用過的話,讓芳歇回我娘去,說我們不在家里吃飯了?!?p> 語畢,云開已經(jīng)精神抖擻地從院子里走了進(jìn)來。
林秋兒卻不看他,只是對鏡梳妝,嘆道:“這次你又要帶我去做什么?”
云開仔細(xì)地繞著林秋兒看了半晌,道:“你這個口脂不好看,還是那個好看......”云開指著那個正紅色的口脂,還沒說完。
林秋兒就瞥了他一眼,云開立刻會意地抽回了手,強(qiáng)顏歡笑道:“你不喜歡......”
林秋兒便向云開投去褒獎的笑容。
云開道:“我起了一個大早,去找石小四研究了半晌,有這么幾個好去處,你來選一選哈!一個是去城郊踏青,一個是去逛逛東直門大街,還有一個是去戲樓聽?wèi)?,你選哪個?”(明代戲樓文化并不是醬紫的,還有后面的<<浣紗記>>應(yīng)該是嘉靖年間的產(chǎn)物,但是為了情節(jié)發(fā)展,我只得小小的篡改一下。請諒解……)
當(dāng)林秋兒聽到去戲樓的時候,不由得露出了向往的神情:“聽?wèi)颍课疫€從來沒有聽過呢?!?p> 云開笑逐顏開:“言吉,備馬!我們?nèi)ヂ爲(wèi)?!?p> 林秋兒便一臉憧憬地跟著云開坐上了馬車,兩人的身子隨著馬車搖搖晃晃著,林秋兒耳聽著沿街的雖然嘈雜但極有韻律的吆喝聲,有些出神。
時間不大,馬車停在了一條喧嘩的胡同里,兩人下了馬車,抬目望去,一座別有韻味的朱漆小樓出現(xiàn)在眼前。
門庭若市的樓門前,貼了一張紅紙,紙上標(biāo)明了今日的戲目,云開簡略看了一下,便拉著林秋兒走了進(jìn)來。
林秋兒直走到戲樓的里面,才發(fā)現(xiàn)這里別有洞天。
一個奢華的戲臺立于眼前,臺上是一副巨大的錦緞繡花壁幕,在壁幕兩側(cè)各有一門,上場門繡“出將”,下場門繡“入相”。臺上紅毯鋪地,旁邊擺了些許鮮花綠植,四周是木質(zhì)框架結(jié)構(gòu),雕花鏤空,貼金灑銀,甚是精美。
臺下空間極大,擺了無數(shù)方桌,供主顧邊吃邊喝邊聽?wèi)颍劣诓晒?,相對于臺上就顯得遜色的多,畢竟臺上才是人們的目光所聚之處。
此時,臺下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觀眾,小二們則斟茶倒水忙得不可開交。
云開眼疾手快,搶了一張桌子坐下,這時候門口已經(jīng)有幾個人,因覺得擁擠而離開了。
林秋兒和云開一同坐下,賞了錢,又點了些許吃食和茶點,便安安靜靜地等待著開戲。
“秋兒妹妹,今日這出戲才叫精彩呢!這是改編自梁辰魚的<<浣紗記>>,情節(jié)好,角兒也好!”
“看上去的確不錯??!”林秋兒探頭張望道。
云開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娓娓道來:“那是,這出戲講的是春秋時期,吳越爭霸的故事,不過這范蠡和西施的愛情,才是其中的亮點呢……”
林秋兒眨眨眼睛,笑道:“居然還有愛情故事!”
云開見林秋兒如此高興,心里也得意至極:“你喜歡啊?石小四的主意果然是好的!”
“他?”林秋兒一臉不屑:“他是不是總用這些方法哄騙小女孩?”
云開一時啞口無言,想否認(rèn),但是事實卻正是林秋兒說的那樣。
相對無言之際,鐘鼓聲起,云開正了正身子,提醒林秋兒道:“開始了!”
林秋兒的心思瞬時被臺上粉墨妝飾的梨園戲子吸引過去了……
云開心里不住地感謝這個戲開的很是時候。
戲臺之上,方寸之間,卻演繹了四海八荒,人生百態(tài)。
正如戲臺兩側(cè)的對聯(lián)所寫:
堯舜凈,湯武生,桓文丑末,古今來幾多角色;
日月燈,云霞彩,風(fēng)雪鼓板,宇宙間一大戲臺。
這一出戲,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接近了尾聲。
林秋兒只覺得心里時而悲愴,時而傷感,低聲向云開嘆道:“范蠡為了成就大業(yè),竟然將自己的心愛之人貢獻(xiàn)出去,真是不知道說他什么好,不過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歸隱江湖,也算是圓滿了!”
云開聽罷,似有意,又似無意,握住了林秋兒的手,笑道:“你這是為戲子擔(dān)憂,將你貢獻(xiàn)出去這件事,我反正做不出來?!?p> 林秋兒臉一紅,小心翼翼地將手抽了回來。
云開見狀,借著昏暗的光線,又執(zhí)意地一把攬了林秋兒的腰。
林秋兒頓時有些惱,剛要發(fā)作之際,臺上銅鑼聲響,下一出戲又開始了……
云開依舊不松手,眼睛卻盯著戲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
這時候云開只覺得手臂被什么東西打了一下,他松開了林秋兒,不耐煩地回頭看去,只看到身后那張桌旁坐了一個身著青綢的翩翩公子,他手執(zhí)一把繪了山水的紙扇,冷冷地看著自己。
“你干嘛?”云開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個公子。
那公子沒有說話,一臉的平靜,但是那雙眼睛卻好似一柄凝著寒意的長劍,直指云開,欲與他宣戰(zhàn)……
林秋兒驀然回首,看到一張俊美的面容,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魂牽夢縈的臉。
“是你......”林秋兒心里暗道,她只覺得心臟驟然頓住,隨即又亂做了一團(tuán),伴隨著紛繁的鼓點,讓她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了。
云開咽了口吐沫,認(rèn)了慫。
“真是一個怪人!”云開扯著林秋兒的衣角,躲到了遠(yuǎn)處的空位置上。
他回身看了看那人,那人依舊冷冷地看著自己,云開心里發(fā)了毛,不敢再回頭。
林秋兒偷眼望去,他目光也不閃避,好像是等著林秋兒看他似的。
目光碰撞的一剎那,林秋兒險些有淚流了下來,她慌忙垂下頭,但是心里的狂亂的情緒卻再也壓抑不住了,她擔(dān)心云開看出什么,只是故作淡定地告訴云開,要去戲樓外方便一下。
從昏暗的地方走出來,林秋兒的身心驟然間浸泡在了清爽舒適的春光里,街道上的行人來來往往,車馬川流不息,她沿著青石板鋪就的道路踽踽獨行,心里卻不住地想著:他怎么出現(xiàn)這里?他回家了嗎?他的妻子兒女呢?現(xiàn)在他的狀況還很危險嗎?......
但是萬千疑問,最終留在她腦海的,只剩下他那伶仃的身影……
忽然間,林秋兒似乎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是他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他走向她,越來越近,那腳步好像踏在她柔軟的心上,盡管聲音輕柔細(xì)小,在林秋兒看來,卻好像沉重到難以承受。
林秋兒沒有回頭,眼波不停地流轉(zhuǎn),她絞盡腦汁地尋找見面時的最佳問候,這一刻她竟然理解了“近鄉(xiāng)情怯”那種想見卻又害怕相見的復(fù)雜情緒。
然而,那腳步聲,卻漸漸地遠(yuǎn)去了。
本來些許的激動和憧憬,頓時化做了傷感與悲憤。
林秋兒回過頭,看到長街的盡頭,齊公子略顯落魄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她瓠犀般的牙齒險些咬碎,心里罵道:“真不是個東西,既然見到了,連句話都沒有嗎……”
當(dāng)林秋兒落寞地回到戲樓里,云開卻顯得有些焦急:“秋兒妹妹,你去哪兒了,怎么這么半天才回來?”
林秋兒嘆了口氣,癱坐在椅子上道:“吃壞了肚子了……”
“啊?嚴(yán)重不嚴(yán)重???”
見林秋兒搖搖頭,云開“哦”了一聲兒,便繼續(xù)有滋有味地看起戲來。
林秋兒冷笑著,眼神空洞地看著戲臺,她只覺得眼前事物紛繁,耳邊絲竹亂耳。
也不知道怎的這出戲就結(jié)束了,然后稀里糊涂地跟著云開上了馬車,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喂!秋兒妹妹,你怎么突然變得魂不守舍的?”云開搡了搡林秋兒。
“?。俊绷智飪喝鐗舫跣?,笑了笑:“哪有?”
云開搖頭晃腦,神秘兮兮地湊到林秋兒耳邊,低聲道:“有一件好事,你要不要聽?”
林秋兒對云開這種有意的接近,有些抵觸,她瞪了一眼云開,往后靠了靠,不屑地說:“你能有什么好消息?”
“自然是好消息,待會兒我娘要跟石頭哥商量我們的婚事了,想想很快就能和你成親了,我還真是有些興奮呢……”云開滿目的憧憬。
林秋兒怔住了,盡快成親,這是父親的遺愿,也是她命中注定該走的路。
然而,想到那個孤單的背影,她的心中,到底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