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蘭芳半輩子默默無聞，卻做了一件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她既要盡可能地設(shè)法瞞過家里人，又要不引起幾次來搜查的國軍的注意。窩藏國軍緝拿的要犯，那是要冒殺頭風險的。但她還是做了，做得心安理得，一點兒也沒覺得害怕。
等她又一次來到場窯，給萬世清送吃的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了，就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回去了。這天，她做起事來，就顯得特別輕松。她覺得自己總算卸下了一副重擔，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
晚上睡下，她對秦懷祿說，你還記得康美珍不。秦懷祿說，大煙鬼萬有壽的婦人，咋能不記得。金蘭芳說，她的兒子，長得真像她。這一說，秦懷祿一咕碌翻起身，問她，你見過他了。金蘭芳不正面回答，說見了咋啦，沒見又咋。秦懷祿說，你可別干傻事，招惹上禍非，可不是耍的。那些國軍天天在這里搜查，到處捉拿他呢。金蘭芳說，你別擔心，人已經(jīng)走了。這才一五一十，向他說了自己發(fā)現(xiàn)和救治萬世清的經(jīng)過。
秦懷祿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不聲不響的婦人，竟然做出這樣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也曾感覺到最近一段時間，婦人做事有些神秘兮兮的，他也沒有太在意。老媽桃花已經(jīng)去世幾年了，兒子秦敬堯和媳婦喬小鈴，下地干活時間多，孫子頂命還不太懂事，家里鍋灶茶飯就全靠金蘭芳在周全，誰想她竟然悄沒聲息地，把國軍天天搜尋的要犯，藏在場窯這么長時間，給他治傷，供他飲食，弄得嚴嚴實實，連自己的丈夫都蒙在鼓里。也就感嘆說，好你個金蘭芳，連自己的老漢都防著，我成啥了。金蘭芳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也是怕連累你和咱家呀。秦懷祿就說，也罷，就算你做了一件善事，給自己積點陰德吧。
秦懷祿最近以來，也是心神難寧。國軍來后，丫河口的形勢突然變得讓人恐懼。過去的頂頭上司馬長青鄉(xiāng)長，就讓人家活活用馬拖死，好些共產(chǎn)黨員和自衛(wèi)軍隊員被槍殺，還有一些共產(chǎn)黨的人又轉(zhuǎn)向給國民黨做事。連副區(qū)長龔珍也都去當了國民黨的保長，他想不透這世道，咋變得這么讓人難以捉摸。自從龔珍讓人殺了以后，丫河口保安隊又經(jīng)常下鄉(xiāng)，三天兩頭捕人。他曾經(jīng)給共產(chǎn)黨干了幾年村長，一直擔心霉運落到自己頭上。好在他不是共產(chǎn)黨，也沒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心里總還有些僥幸地想，我沒得罪你國民黨，你總不能好壞不分，亂抓亂殺吧。
發(fā)生在老莊溝口的事，讓他幾天幾夜都睡不著。那天晚上，他也在陳家的事上。陳家老太歿了以后，陳虎請他到家管事。他也是盡心盡力地替人操心。一個莊里的，多少年來，已經(jīng)形成了規(guī)矩，一家有事，全村幫忙?？伤麤]想到，這一場事，竟然變成了國共兩軍較量的殺場。
第二天以后，他才知道，是萬世清帶了游擊隊來襲擊陳家的喪事，但陳來武早有準備，讓萬世清的二十幾個人，沒一個跑出去。只是死活找不到他們想要的萬世清，陳來武帶兵在附近找了好長時間，也沒有結(jié)果，沒想到那萬世清，竟讓自己的老婆子藏在了場窯里。一想到這里，他的后背都冷嗖嗖的。
埋葬那些死了的共軍游擊隊時，他才看清，那二十幾個人，都是十七八歲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大部分都沒有自己兒子秦敬堯年紀大。那些人身上大都挨了不止一槍，有的竟被打成了篩子眼。他一邊招呼著大家埋人，一邊想，沒有深仇大恨，下不了這么重的手。可憐這些娃娃，到死都不知自己是咋死的。不知道指揮兩方人馬打仗的人，他們究竟為啥要這么做。連死了人的事，都相互下套，想置對方于死地，那還能叫個人嗎。
萬世清心太狠，陳來武心太毒。他們倆，都不是好東西。秦懷祿想。
埋了那些游擊隊員，新任丫河口保長朱彥雄，帶著幾個保安隊員找上門來，說了編保甲的事。想讓他繼續(xù)當蘆花灣村的村長。蘆花灣村小，與周圍的山峁梁，九莊壕，趙咀幾個村編為一甲，甲長還沒選下，如果他愿意當，這幾個村也讓他管上。秦懷祿堅決地搖搖頭說，這事再別找我，我也有點年歲了，找個能跑動的吧。朱保長說，甲長不干，村長總得干吧。秦懷祿說，村里那么多人，你為啥非讓我干。朱保長說，其他人干不合適，你干合適。秦懷祿推脫不過，說，你讓我想想，下個集上再回話。
話還沒回，一個忽然上門的客人，讓他又不得安寧。
這天，有個頭戴著草帽的貨郎，來到他門前，見了他，就笑吟吟地說，秦村長，好久不見了。他覺得面熟，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見過。那人見他遲疑，就解下草帽說，秦村長不記得我了。他一下吃驚地叫道，哎呀，是譚掌柜。
譚掌柜那次策反了國軍一個營的人馬以后，秦懷祿一直再未見到他。聽說保安隊前段時間，清查了丫河口后街的車馬店，隱藏在車馬店里的共產(chǎn)黨固原工委，讓人給連窩端了。他估計，譚掌柜十有八九怕是跑不了。
今天一見，就分外親熱。譚掌柜談起保安隊清查的事，就一臉的痛惜。原來那車馬店里，工委的人大部分活動在國統(tǒng)區(qū)，工作人員不多，平時就他和楊鎮(zhèn)書記兩人經(jīng)管。丫河口被國軍占領(lǐng)后，也曾想到撤出的事，但因為長久以來，這個地方一直沒有暴露，就留下了。那個龔珍，對工委的情況也不了解，因而受的損失不大。被抓去的，也大都是些雇下的伙計。所幸當時楊鎮(zhèn)不在，他是看到保安隊進了院子開始抓人時，從后窗逃走的。
譚掌柜說，他正在著手恢復(fù)固原工委的工作。希望秦懷祿出手相助。秦懷祿一聽這事，就有些為難，說，我一個平頭百姓，怕幫不了你些啥。譚掌柜說，其實也不要你做啥，就是把你這里做個交通站，來去工作方便。你沒意見吧。秦懷祿有意見也不好說啥了。就說，現(xiàn)在國民黨的人盯得緊，前天還到家來，想讓我當村長，我還猶豫要不要當呢。譚掌柜一聽，就說，這個村長一定要當，當了，你也有個合法身份掩護了，兩面都好工作，何樂不為呢。
定下這事，譚掌柜就把他的貨郎擔打開，從里面取出幾大包油紙包，讓秦懷祿存放在家里，以后過來再取。秦懷祿看出，那是些與上次去楊城子，送給常營長一樣的東西，大煙土。他想不通這譚掌柜，怎么也干起這黑道上的營生。譚掌柜看他遲疑，就說，你別瞧不起它，這是壞東西，也是好東西，有病能止痛，開刀能麻醉。論斤兩，和黃貨白貨一樣值錢。我在敵占區(qū)工作，全憑這東西打通關(guān)節(jié)呢。
然后，就上得炕來，取一小塊讓秦懷祿嘗嘗，秦懷祿不嘗，他就說，其實，這東西不像人傳得那么邪乎。任何東西，就看你怎么用了。用好了，有益，用不好，就成了禍非。你看我，就不會有問題。說著，掐下一點丟進嘴里，嚼了嚼說，不錯，是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