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上掛著的那只曾經(jīng)能將她整個人都襯托的鮮艷欲滴的翠色鐲子,如今只在手臂上孤獨的晃蕩著,顯得那么空蕩蕩的,又將妺喜整個人都映成了一種行將就木的綠,似乎下一刻,這個呼吸清淺的姑娘就要悄然死去了。
打算辭別的時候,她去見了伊尹。
這個自己曾經(jīng)傾慕過的男人,他的身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變得佝僂了起來,他坐在寬大的椅子里,身形是單薄而瘦弱的,唯獨一雙眼睛亮的出奇,散發(fā)著一種令人顫栗的光芒。
他的對面,是一副美人圖。
畫上的姑娘穿著大紅的嫁衣,眼波盈盈流轉,美目盼兮,那是少女時代的妺喜,透過畫,幾乎可以聽見她銀鈴一般的笑聲,那么生機勃勃,幾乎讓人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
美人似要從畫上走下來。
而伊尹的手里,正輕輕撫著一只繡工笨拙的布袋,因為時間太久,曾經(jīng)鮮艷的顏色已經(jīng)褪去,染上了歲月的滄桑。
那是蘇夏和妺喜都還在有施的時候,她派了自己的心腹姑姑去強迫妺喜做的女紅,只是自己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東西竟然流落到了伊尹的手里。
毫不意外的,伊尹拒絕放人,不止是妺喜,甚至連蘇夏自己,也被誓強留在了大宰相府。伊尹說,他要看著妺喜和他的孩子平安出世。
到了這個時候,蘇夏明白,自己早就沒有了選擇的余地。她知道自己或許因為伊尹的憤怒而死去,可還是忍不住提醒伊尹,那是夏王和妺喜的孩子,妺喜的生命里,從來都沒有過伊尹。
她以為伊尹會憤怒的站起來,然后殺死自己??伤龥]有想到的是,伊尹竟然只是淡淡的看了自己一眼。
那又如何?只要是從妺喜肚子里爬出來的孩子,都是我的骨肉。
他這樣說。又說,別忘記你的身份,如果不是本座擔心妺喜會寂寞,你當真以為自己能夠安然活到現(xiàn)在?
蘇夏就此和妺喜一起被關在大宰相府的后院里,直到茂兒出生。那是一個不足五斤的小家伙,瘦弱的向小雞子一樣,可是看在蘇夏的眼里,卻是十分可愛,這是蘇夏第一次在一個沒有絲毫自由的地方期待著一個小生命的誕生。她將孩子抱給妺喜,妺喜卻別過臉去,不愿看這個孩子一眼。
妺喜的臉上是一種死灰一樣的蒼白,蘇夏知道,妺喜因為這個孩子,早就耗盡了自己的生命力,如今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油盡燈枯之態(tài)。
奇怪的是,在妺喜懷孕到生的這一段時間里,大宰相府的人似乎都忘記了她和妺喜的存在,直到妺喜生產出這個孩子。
伊尹眼中的狂熱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詭異的病態(tài),蘇夏在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人真的是曾經(jīng)那個豐神俊朗的將軍。他帶來了一大幫人,關切的看著妺喜,問蘇夏:“她怎么樣了?”
因為他知道妺喜不會理他,所以蘇夏便成了必須要回答的那個對象。
蘇夏說,妺喜很好。
可是事實上,妺喜怎么會好呢?她的身子早就因為琰姬種下的毒而破敗不堪,加上因為懷孕,妺喜本身就需要大量的補給,可她卻因為懷孕而吃不下什么東西,一直到生產的那一天,她都還在孕吐著,旁的婦人都會因為懷孕而臃腫起來,可妺喜卻不見胖,除了肚子之外的地方反而更加的瘦弱。
妺喜的身子早就被掏空了。
可是,她不能告訴伊尹。曾經(jīng)看起來溫柔到極致的一個人,眼里散發(fā)出的那些光芒,那些狂熱,不,或許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狂熱了,稱它為狂躁或許會更加的貼切。
他的眼睛像是暴風雨來臨前最后的寧靜。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蘇夏的心變得柔軟起來。她甚至不敢去看伊尹的眼睛,只是悄悄的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同誓說,妺喜很好。
事實上,她同妺喜住在一起這么久,對妺喜的身體狀況了如指掌,不出一月,妺喜就會悄悄的死在這座冷冰冰的大宰相府。
只是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竟然來得那么快。她更加沒有想到的是,妺喜竟然不是因為油盡燈枯而死,而是選擇了那么決絕的方式追隨夏王而去。妺喜在生命的彌留之際,她在想些什么?
伊尹已經(jīng)不再是有施的那個誓將軍,他成為了大商的開國功臣。
得知妺喜死訊的時候,蘇夏竟然隱隱的松了一口氣。
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在回蘇部落路上,伊尹這個人,一旦她對于妺喜沒有了用處,便迫不及待的將蘇夏送走了。
或許他早就不想見到蘇夏,一樣的,蘇夏也再不想在自己的余生見到和誓和夏王妺喜有關的任何人。
回程的路上,蘇夏經(jīng)過巢湖。她想要見一見夏王曾經(jīng)生活過地方,即便他已經(jīng)死了,甚至,尸骨無存。
她站在巢湖看不到盡頭的水邊,靜靜地想了很多,想她這飄零輾轉的一生,想那個紅顏薄命的女子。
蘇夏想,或許妺喜是恨著伊尹的。曾經(jīng)那么親密的兩個人,若不是她和夏王從中作梗,伊尹和妺喜早就做了夫妻,可是怎么就走到了那么地步?還有茂兒,那個孩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夏朝王室的子孫,誓卻能夠毫無芥蒂的將與自己有奪妻之恨的人的孩子視若己出,是因為愛妺喜愛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還是因為什么原因?而若是商帝知道了事實的真相,伊尹會淪落到什么下場?茂兒又該怎么辦?
她只希望,那一天不要來得太早。
若是有一天,以伊尹之力再也護不住那個孩子的時候,她或許回來用自己的力量帶走他,護他一世平安。
但她希望那一天永遠也不要來。
可當她收到那封來自西蒙城的傳書時,卻有了一種另一只鞋子終于落地的輕松感。信上只寥寥寫了幾個字:身份敗露,速至。
字跡十分潦草。
像是拿筆的人已近死亡,透露出一股已經(jīng)拿不起筆的虛弱來。她有些吃驚,伊尹怎忽然成了這個樣子,在他的字里行間,蘇夏幾乎可以聞到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