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還是那個漫長而漆黑的夢,似乎永遠沒有盡頭,黑暗里唯一的光亮,是那個白衣勝雪的女子。
然而不等黑衣少女露出欣喜的笑容,便被一團團熊熊燃燒的烈焰所包圍,白衣女子瞬間消失不見,只有那些火焰不斷地跳動著,投射出一張張扭曲恐怖的臉龐,所有的臉都在尖叫著詛咒她,而隨著這些尖叫,離影瞪大了雙眼,仿佛想起了什么極為可怕的事。
是了,那一夜,父親又喝得爛醉的回到家里,照例抄起木棒狠狠的打了自己一頓,然后不知道為什么,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里屋睡覺,反而是走到廚房拿起了一把生銹的菜刀。
“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怎么還不去死!你早就該死了!”中年男人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搖搖晃晃地逼近。
那時,年僅六歲的離影敏銳地察覺到了父親眼里的殺意,她想要逃,可是身上的疼痛讓她的行動變得遲緩,一個受了傷的孩子又怎么能跑的過成年人,而即便對方連路都走不穩(wěn),最終卻還是抓住了離影。
“你這個怪物!我早就該……殺了你!”中年男人一刀砍向離影,可能由于醉酒的原因,這一刀并沒有砍中要害,但鮮血卻瞬間從傷口處涌了出來,想來傷口也不會很淺。
也許是出于對生的渴望,又或是身上的劇痛激起了心底的恨意,瘦小的女孩忽然爆發(fā)出了驚人的力氣,揮動拳頭擊打在父親的咽喉上,突如其來的疼痛和窒息感讓醉酒的男人下意識地捂住了脖子,手中的菜刀就這么掉在了地上,離影立即眼疾手快地撿起了菜刀。
“咳咳……媽的!你還敢……還手!”中年男人暴跳如雷,再次快步逼近,絲毫沒有把拿著刀的離影放在眼里。
“別過來!”離影的聲音勉強還算平靜,但她眼里卻充滿了恐懼和不安,畢竟還只是個小孩,即便是平日里再沉著冷靜,但面對此刻這樣的變故,她的內心其實是極度慌亂無措的。
她想不明白父親為什么突然想要殺了她,即便是平日里父親對她非打即罵,但他的眼里從來都沒有殺意,有著只是憎惡和畏懼,然而今天父親的眼里卻有著濃烈的憤怒和殺意,離影能夠真實的感覺到父親是真的想要殺了自己,而且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你這個災星!”中年男人揚起手一巴掌將離影扇倒在地,彎下腰罵罵咧咧地準備去奪回菜刀。
這一巴掌打的極重,離影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天旋地轉之中,她看到自己的父親伸手過來,想要奪回菜刀,那一瞬間,父親的形象倒映在她的眼中,卻已經不再是人的模樣,而是一個面目猙獰的魔鬼。
“殺了他!你就自由了!”虛無之中,有竊竊的低語在離影的耳邊響起,帶著無盡的誘惑,刺激著女孩脆弱而緊繃的神經。
恍惚間,離影看到眼前的父親變成了恐怖的魔鬼,正揮舞著利爪要將她生生撕碎,于是,就仿佛是聽從了虛無之中的低語一般,看似毫無還手之力的女孩突然起身,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手中的菜刀推了出去。
“噗呲……”刀刃入體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突兀,中年男人瞪大的眼睛里充滿了不可思議,他低下頭看著那把完全沒入胸腔的菜刀,張開嘴仿佛想說什么,然而他一張嘴,卻是吐出了一大口鮮血,而離影則松開手癱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早就被眼前的這一幕嚇傻了。
“你果然……是惡魔!”中年男人踉蹌著摔倒在地,指著被濺了一身血的離影說完這一句話后,瞪大雙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我不是惡魔!我不是!”
離影嚇得手腳并用地后退著,直到撞上了身后的墻壁,她顫抖地卷縮起身子,喃喃自語般地念叨著,然而黑暗里,卻再沒了一絲聲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沖天的火焰和人們的尖叫聲將離影的思緒拉回了現(xiàn)實,她僵硬地站了起來,推開了房門,火光頓時照亮了漆黑的屋子,她看到自己身上的傷口已經凝結成了血疤,衣服也幾乎被鮮血浸透,也不知道衣服上的是她自己的鮮血還是父親的鮮血。
而房門外,猙獰的兇獸正在捕食著村民們,整個村子都被烈火包圍著,就連空氣都變得十分炙熱,離影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恐怖的景象讓女孩原本稍稍放松的神經再次緊繃了起來,恐懼感、慌亂感、罪惡感以及焦慮感一股腦地涌上心頭,壓垮了離影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線。
年幼的女孩發(fā)瘋似的在被火焰包圍的村子里奔跑起來,沒有目的地,甚至也沒有躲避兇獸,只是這么漫無目的地跑著,就好像這樣可以將一切都拋到腦后,再也不用恐懼和痛苦。
“轟……”突如其來的氣浪將離影掀飛,她在經過一家屋舍的時候,一頭巨大的兇獸從那里面沖了出來,它看到了這個滿身是血的女孩,但奇怪的是,它并沒有馬上殺死她,只是將她踩在了腳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離影咳出了一口鮮血,只覺得渾身都疼得向要散架了一般,她的眼前也是一片血色,大概是有血流到了眼睛里,她只能看到一個龐大的身軀和一雙金色的眼睛,而這雙金色的眼睛,成為了她內心深處最恐怖的夢魘。
而此時,夢境之外。
“又在做噩夢了么?”一個略帶慵懶的女聲緩緩響起。
昏黃的燭光下,隱約能看清說話之人是個身穿著青色素衣的女子,她將柔順的黑發(fā)盤成了飛仙髻的樣式,一雙純黑的眸子里閃爍著淡淡的流光,她整個人都散發(fā)出一種成熟女人的風情,可她的面容看上去卻只有十八九歲的模樣。
沐瑾顏,天武宗中最好的醫(yī)師,也是月神唯一的好友,沐家世代都是行醫(yī)之人,其族中弟子不乏有醫(yī)術高明之人,由于沐家醫(yī)術高超,更是有無數(shù)人攜重金上門求醫(yī),是以沐家也是滄嵐帝國屈指可數(shù)的富豪之一,其家底無可估量。
沐家這一代一共就兩個本家子弟,沐瑾顏是其中之一,從小便深受族中長老喜愛,她自己也對醫(yī)道十分癡迷,但她的行醫(yī)之道卻是與常人不同,且由于對兇獸研究的癡迷,讓她不惜辭去了御醫(yī)之職,加入天武宗。
要知道這世上的獸類分為野獸和兇獸,兇獸靈智已開,可感應天地之力修煉己身,實力極強,絕非猛獸可比,而且兇獸身上的東西樣樣都是寶,這也使得很多傭兵和武者都喜歡結伴捕獵兇獸。
“你說說你,明明就很關心影兒,偏要裝出一副狠心絕情的模樣來干嘛?!”沐瑾顏一邊麻利地給離影上藥,一邊自言自語般說道。
“她的傷勢如何?”昏暗的房間里,忽然響起了清冷的聲音。
“自己過來看!”沐瑾顏故意露出一副兇巴巴的模樣,朝著黑暗里的某個角落吼道。
黑暗里的人似乎在猶豫著什么,并沒有馬上現(xiàn)身,倒是沐瑾顏首先忍不住,跳起來跑去將那人硬生生拖了過來。
搖曳的燭光照亮了白衣女子揭下面紗的臉龐,柔美而溫婉,和她之前的冷漠嚴厲完全不相稱,如果只是單單看臉,很難想象這就是那個雷厲風行的離門之主,這也是月神習慣在外人面前帶著面紗的原因。
月神只看了離影一眼,便皺起了眉頭,離影的身上青一片紫一片,幾乎全都是淤傷,甚至還有幾處骨折的地方,她沒有想到這些記名弟子下手如此之狠,雖然她也知道宗內弟子偶爾會有爭斗,但大都是小打小鬧,不過這次卻下了狠手,看來是有人故意為之,一念至此,月神的眼神不由得暗了暗,她雖然冷淡嚴苛,但不代表她是真的不在乎離影。
沐瑾顏似乎看穿了月神的想法,擠眉弄眼地嘲笑“:老頑固,你打影兒那一掌不知道又傳給了她多少星力?若不是有你的星力護體,只怕她這會兒的傷勢更重!”
說罷,看著一臉無奈的月神,沐瑾顏更加的得意,口中還繼續(xù)碎碎地念叨著“:放心,明天影兒就能恢復如初了!有我這天下第一的神醫(yī)在此,你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天下第一的神醫(yī)是不錯!可惜每次診病都不正經,動不動就喜歡調戲別人!”月神點了點頭,神情稍有緩和,也開始揶揄起沐瑾顏來了。
“我哪次診病不正經了?!”沐瑾顏頓時嚷了起來,腆著臉湊到月神身邊,作勢去抓她的手,笑道“:我也就給你診病的時候不正經了,叫讓你長的這么……哎!疼疼疼!”
月神輕松地抓住了那只伸過來的咸豬手,不過她剛一扣住對方的手腕,沐瑾顏立即殺豬般地慘叫了起來,雖然月神并沒有使什么力氣,扣住她手腕的力量充其量不過只能阻止她繼續(xù)靠近,不過這個流氓的女醫(yī)師卻是夸張地慘叫著,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
“真是服了你了!”月神皺了皺眉,最終卻妥協(xié)般地放開了手。
“哼,小氣鬼!摸一下手又不會死!還有你老板著臉干嘛!裝高冷?”沐瑾顏逮著機會就開始數(shù)落起月神來“:裝高冷也就罷了,還不教影兒功法和武技!害她被人欺負!都怪你!”
“現(xiàn)在還不到教她的時候!”月神只是淡淡地回答道。
“也是,影兒自幼心脈受損,若不是因為她體質極強,根本沒有活下來的可能,還好我這七年間以丹藥輔以針灸調理,再加上你時常為她傳功續(xù)脈,這才為她打下了不薄的習武根基,不然你以為她如何能以一敵十?但這都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還是她體內的蠱!”
沐瑾顏難得地收斂了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神情,挽起了離影右手的衣袖,只見她原本白皙的手臂上赫然有著一道猙獰的黑色傷疤,那道傷疤蜿蜒曲折,宛若一條可怖的蟲獸蟄伏在離影的手上。
最詭異的是,當沐瑾顏把手放在那條傷疤上時,能夠明顯地感覺到這道疤痕下面有什么東西在微微蠕動,就像是這條傷疤有著生命一般,而它現(xiàn)在只是在沉睡。
“南疆那邊可曾有這蠱消息了?!”默了半響,月神方才緩緩開口問道。
“這蠱卻為天下罕見,南疆那邊暫時還沒傳來消息,我準備這幾日就親自動身前去看看,爭取在影兒生辰前回來!”一見月神開口提及蠱蟲之事,沐瑾顏也是滿臉的肅然,仿佛對這東西極為忌憚,說罷她沉吟片刻,又緩緩道。
“蠱術是一種極為陰險的邪術,一般流傳于異族之中,施蠱之人乃是用蠱蟲來控制他人,一旦中蠱,每過一段時間蠱蟲便會成熟蛻變一次,直到蠱蟲完全成形,便能夠控制中蠱之人的意識,讓其完全聽從施蠱之人的命令行事!只是我想不通的是,為什么有人會對一個小孩下蠱!”
“這個你不用管,只需要治好影兒就行!”月神的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清冷,眼神卻如同暗夜里利劍一般雪亮。
“為什么不要我管!我就是要管!”沐瑾顏卻突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跳起來指著月神的鼻子罵“:我家影兒都這么可憐了!你居然還要怪罪她,斗毆怎么了?難道影兒不還手等著被人打死你就開心了?”
沐瑾顏的思維跳躍得十分快,這樣的突然轉移話題月神也是習以為常了,但若是有外人在場,一定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月神的性子孤傲,本來能夠親近她的人就已經夠少了的,平日里就算是宗主召見,也不見她對其有什么忍讓的言行,更別說有誰能夠像沐瑾顏一樣,居然能指著月神鼻子數(shù)落她的,而且月神居然沒有動怒的意思。
“都是你把她寵壞了?。 痹律裼行o奈地說道。
沐瑾顏的沒規(guī)矩她是見慣了的,況且被她這么一打岔,似乎空氣里的氣氛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凝重了。
“那是當然,我不寵她誰寵?難道是你這個拉不下臉面的老頑固來寵?”沐瑾顏得意地看了月神一眼,正欲繼續(xù)揶揄她幾句,卻看到月神轉身往門外走去,頓時急道“!哎!你去哪?”
“我去收拾那個使陰招的小子!”月神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寒意,說罷她默了片刻,忽然又回過頭來,微微笑了一笑“:你幫我照顧好影兒!”
“啊……好,好的!”沐瑾顏頓時被那個笑容迷得暈頭轉向,一臉癡漢地連連答應著,眼見那襲白衣飄然消失在門外,忍不住喃喃自語道“:不虧是我看中的人,就連背影都這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