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既然追求刺激，那就貫徹到底

　　陸佳的二叔陸成康和她爺爺陸益善的關(guān)系不好。

　　陸益善本就見不慣兒子，陸成康當(dāng)攝影師時候掌鏡的那些電影。

　　認(rèn)為他拍的東西是外國人想看的我國形象，底層、落后，愚昧。

　　老頭的眼里，拍這種電影的人，就是抹黑國家形象，叛國！

　　哪怕這些電影不是陸成康編劇，也不是他導(dǎo)演，反正他參與了就是不好。

　　而去年陸成康終于自己當(dāng)導(dǎo)演執(zhí)導(dǎo)了一部戲——《啞巴》。

　　《啞巴》在國外電影節(jié)拿了獎，電影卻沒能在國內(nèi)上映。

　　陸益善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兩個人徹底鬧掰了。

　　不過，陸佳和陸成康挺親近，看到他打來電話，接了就說道，“叔，我想你?！?p>　　“你這妮子，是想我給你換相機吧?！?p>　　電話那頭傳來陸成康的聲音，語調(diào)平緩，他先是笑罵了一句，然后說道，“孟時和你在一起嗎？”

　　“??？”

　　陸成康突然提到孟時的名字，嚇了陸佳一跳。

　　她昨天看孟時剪輯《這個世界會好嗎》，認(rèn)為孟時對鏡頭的運用和他很像，于是想著把孟時的嗶站賬號給他看。

　　可這件事她還沒來得及做啊。

　　“妮子，你把他的號碼給我，叔有事情找他。”

　　“??？”

　　陸佳又啊了一聲。

　　孟時聽她接起電話一驚一乍，于是抬頭看她。

　　陸佳這時也低頭看他，倆人對視了一眼。

　　然后同時開口。

　　“你干嘛呢?！?p>　　“你和我二叔怎么認(rèn)識的？”

　　陸成康在電話那邊聽到動靜，說道，“是孟時嗎？妮子，你把電話給他。”

　　陸佳使了個小心眼，她按了一下免提，然后對孟時擠了擠眼，這才把手機遞給他。

　　孟時一頭霧水的看著手機上“二叔”兩個字。

　　仔細(xì)的回憶了一下腦子里殘存的那些記憶。

　　對于陸佳的爸爸陸端存，孟時是有記憶的，他們一起在老頭那里喝過幾次酒。

　　帶著眼鏡，很文氣的一個人。

　　不過心眼應(yīng)該不大。

　　每次老頭和孟時開玩笑的時候，他總是緊張的要死，生怕院子和女兒都白給了。

　　而這個“二叔”，孟時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把打濕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把陸佳遞過來的手機，接了過來，“您找我？”

　　他一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把兩只拖鞋的鞋底相對并在一起，用力的甩了甩。

　　“噠噠”對面?zhèn)鱽泶蚧饳C的聲音。

　　隨后一個微微有些尖的聲音傳來，“我是妮子的二叔，陸成康，妮子她爸把你拍的兩個視頻給我看了，我這里有一部戲，我倆都覺的你挺合適?！?p>　　聽到這話，陸佳知道二叔是從哪里知道孟時的了，敢情是關(guān)注她賬號的老爹弄出來的。

　　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們都覺得你挺合適！

　　結(jié)合前面二叔說孟時是老爹發(fā)現(xiàn)的，所以這部戲有老爹參與。

　　也就是說，是那個劇本！

　　孟時站起來，把手里的拖鞋扔到地上，其中一只底朝上了，他用腳扒拉了一下，“演戲？”

　　一片竹葉在風(fēng)中打著旋落到了井里，小小的漣漪讓他的倒影扭曲了起來。

　　“電影，男主角?！?p>　　陸成康補充了一下。

　　演員。

　　孟時的腦子里從來沒有這個選項。

　　壓根就不懂。

　　雖然看過很多電影，但基本都是劇情解說。

　　而且喜歡看的還不是“水心”那種，一部一個多小時的電影，花半個小時講劇情，再花十分鐘說影評的解說風(fēng)格。

　　他愛看的是谷阿莫這種“拿舌頭狂甩對方嘴唇”，啪啪啪兩分鐘就完事的解說風(fēng)格。

　　孟時正經(jīng)去電影院看的電影沒幾部，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是《山海堡壘》。

　　而且，并不是對電影本身印象深刻。讓他記憶深刻的是，拉著他去看這部片子的劉升水。

　　當(dāng)時劉升水自己一個人去看完，本著不能老子一個人眼瞎的原則，回來把《山海堡壘》夸的，手拿《流浪地球》腳踩《星際穿越》，古今科幻第一片。

　　然后把整個寢室的人都忽悠去看。

　　當(dāng)一幫人看到喊“向我開炮”的時候，劉升水在電影院里就被幾人狂毆了一頓。

　　而就在眾人以為這個鏡頭已經(jīng)是最扯的時候，萬萬沒想到劉海都沒亂的活下來了！

　　于是一幫人熱淚盈眶的又揍了他一頓。

　　哪怕現(xiàn)在想起來，孟時依舊感覺，這貨能做出這么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端是個帶狠人。

　　對了，劉升水是水鷺鎮(zhèn)人，離夭山很近。

　　現(xiàn)在應(yīng)該放假在家，明天可以去找他。

　　他爺爺泡的糖蒜可太好吃！

　　孟時拿著手機，思路從演戲邀請，一路曲里拐彎的飄到了糖蒜上面，最后還沒出息的咽了一下口水。

　　陸佳看著他眼神逐漸渙散，忍不住給了他一腳。

　　孟時這才從那一玻璃缸子糖蒜里，回過神來，“我就一個高中畢業(yè)的，能演什么電影?！?p>　　他對此興趣缺缺，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

　　“我把劇本發(fā)妮子郵箱了，你先看看，而且這部電影的主角是初中學(xué)歷?！?p>　　陸成康對孟時的話不以為意。

　　在他看來演電影看的是靈氣，還有演員和角色的契合程度。

　　而且這又不是應(yīng)聘什么企業(yè)，還要看學(xué)歷。

　　陸成康面前的筆記本電腦正播放著一個視頻。

　　內(nèi)容是他從大哥陸端存，發(fā)過來的兩個視頻里，剪出來的。

　　二分屏，畫面分為左右。

　　左邊的孟時叼著煙蹲在陰影里。

　　右邊的孟時蹲靠在廚房的門口，影子在他腳下形成一片陰影。

　　這時左邊的孟時抬頭看了看天。

　　這個鏡頭，讓陸成康感覺自己就坐在熟悉的店里，隔著那道門簾子看著他。

　　外面的陽光是猛烈的，但這和陰影里的孟時無關(guān)。

　　右邊的孟時抬頭看向了廚房里的母親，而母親看似近在咫尺，但又好像漂浮在外面的夜空中。

　　在陸成康看來，這兩個鏡頭里，孟時游離在希望和無望之間。

　　他和吳青太契合了！

　　陸成康伸手按了暫停，然后盯著屏幕發(fā)呆。

　　電話沒有掛斷，陸佳把手機拿了回去，打開郵箱接收了陸成康發(fā)過來的pdf文件。

　　她打開看了眼標(biāo)題，果然是老爹折騰了很久的那個劇本。

　　陸佳感覺緣分真是奇妙，就因為她那天，在無數(shù)的視頻中，剛剛好刷到了孟時，然后事情就這樣開始一點一點的勾連在一起。

　　最后孟時要成為，老爹劇本，二叔導(dǎo)演的電影里的人物了。

　　這算是我發(fā)掘的吧！

　　陸佳看著孟時表情忽然…“慈愛”？

　　孟時不知道這姑娘抽什么瘋，直接把她手里的手機拿了過來。

　　他書看過不少，但還真沒看過劇本是什么樣子的。

　　這份pdf是直接從照片掃描過來的，而且是一份手寫的稿子。

　　第一頁。

　　《春》

　　第五稿

　　編劇：陸端存

　　從封面的名字，看不來是什么類型的片子。

　　孟時問道，“這片子是講什么的？”

　　陸成康回過神來，把已經(jīng)燃盡的煙按在煙灰缸里，“你先看一遍，看過了我再講。”

　　孟時手指滑動了一下。

　　第二頁。

　　故事大綱：吳青的父親早逝，他跟著母親生活，他從小就不安分，初中畢業(yè)就在底層廝混，后來染上了毒品，十八歲第一次進(jìn)了看守所，二十歲第三次被抓送進(jìn)了戒毒所，強制戒毒兩年，01年秋，他離開了戒毒所，走向那個春天。

　　孟時看完這段再結(jié)合標(biāo)題《春》，感覺這應(yīng)該是一個勵志片。

　　01、戒毒所、日、外

　　孟時看著這一行琢磨了一下，這個日應(yīng)該是白天，外應(yīng)該是外景。

　　他接著往下看劇本。

　　嚴(yán)峻嘴里叼著煙，穿著一件灰黑的夾克，蹲在綠化帶邊沿上，身后是長長的大理石，上面鑲著金色的字“吳北市谷巖山強制隔離戒毒所”

　　他拿出剛半個月前偷來的諾基亞3310，看了眼時間。

　　十二點還差兩分。

　　他把手機塞回口袋，站起來看向了戒毒所的門口。

　　02、戒毒所、日、外

　　吳青穿著一件有些皺的T恤，等著門衛(wèi)開門。

　　他已經(jīng)看到了來接他的嚴(yán)峻，但不想開口，眼睛盯著門衛(wèi)手里的鑰匙，看著鑰匙捅進(jìn)鎖眼里，他想起了孫麗。

　　嚴(yán)峻看到鐵柵欄門被打開，激動的迎了過去。

　　警衛(wèi)呵斥：“這里不許抽煙！”

　　03、面包車內(nèi)、日、內(nèi)

　　車窗前放在一包紅塔山。嚴(yán)峻把車發(fā)動，伸手拍了拍信號不良的收音機。

　　副駕駛上，吳青看著窗前的煙，緩緩的把頭別過去，看向窗外，（聲音游離），“最近在干嘛?！?p>　　車動了起來，嚴(yán)峻單手握著方向盤，（得意），“干大事。”

　　吳青不說話了。

　　……

　　06、家、夜、內(nèi)

　　“媽，我找工作了，是花店，我喜歡花。”

　　吳青對張秋菊笑，接著從身后拿出了一支紅色的薔薇，放在她手里。

　　“好，好，好?！?p>　　張秋菊開心的找了一個瓶子，裝上水，小心翼翼的擺在臥室里。

　　……

　　12、嚴(yán)峻家、夜、內(nèi)

　　吳青站在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墻上是一面已經(jīng)裂開的鏡子。

　　他看著鏡子里好像有無數(shù)的自己，把頭栽到一盆冷水里，一串氣泡咕嚕嚕的擁了上來。

　　孫麗穿著白色的吊帶，從后面抱著吳青，把臉貼在他的背上，用力，好像要把自己揉進(jìn)他的身體里，“為什么？”

　　吳青把頭從臉盆上抬起來，抓著孫麗的胳膊，（病態(tài)）：“為什么？沒有為什么。有了bing毒，還要什么為什么？”

　　……

　　18、家、日、內(nèi)

　　吳青瘋了一樣拉扯臥室里梳妝臺的抽屜。

　　抽屜外面掛了一把鎖。

　　梳妝臺上的瓶子因為晃動掉了下來，沒有碎，咕嚕嚕滾進(jìn)了床底（里面的花早已枯萎）

　　張秋菊站在門口，看著吳青，手緊緊的抓著門框，一言不發(fā)（心疼、無助）。

　　吳青的手，脖子青筋暴露著，看著張秋菊（長發(fā)遮住眼眉，歇斯底里），“媽!我是你兒子！你要這樣對待你的兒子嗎?”

　　“這鎖，這鎖，是防小偷用的?！?p>　　……

　　孟時一下一下的點著，表情逐漸變的古怪起來。

　　他一開始本以為《春》是戒毒人員重新面對生活的故事。

　　但這個故事和劇本里的一句臺詞一樣：人的一生總是先盛后衰，然后一去不回。

　　吳青的新生活還沒開始，卻先開始了復(fù)吸，他為了錢，變賣家里的東西，偷東西，借錢，讓女朋友染毒，逼她出賣肉體……

　　故事開始于秋天，經(jīng)過寒冬，結(jié)束于春天。

　　劇本隨著天氣轉(zhuǎn)冷，越來越壓抑。

　　孟時在腦子想象。

　　陸成康真正拍的時候，色調(diào)一定會隨著劇本里的時間，越來越暗，直到最后變成大雪將下未下的陰沉。

　　孟時看完劇本嘆了口氣。

　　陸成康在電話那邊問道：“看完了？”

　　孟時拿著手機在老宅的門檻上坐了下來，語氣有點低沉，“看完了?！?p>　　陸成康有些期待的問：“怎么想？”

　　孟時點了根煙，開始抽。

　　陸成康聽到孟時抽煙的聲音，于是開始等待，他喜歡思考的人。

　　陸佳跟過來，在孟時旁邊蹲著，她盯著孟時的臉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時抽了半根煙，開口說道：“不能讓雪落下來嗎？”

　　陸成康聽到孟時的話楞了一下。

　　孟時從肺里吐出一口煙，自顧自的說道，“劇本壓抑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但最后，吳青卻在春日的第一縷陽光中跳樓死了，這是什么狗屁結(jié)局？”

　　陸成康沒有生氣，反而解釋到：“這個劇本叫春，萬物復(fù)蘇，而且他的死并不是解脫，也不是……”

　　孟時打斷了他，“那為什么要讓他死？為什么非要一個春，為什么不在最冷的時候，把故事結(jié)束？”

　　“在最陰暗的時候，把雪落下來，讓吳青被追債的把腿碾碎截肢，把一直想干大事的嚴(yán)峻送進(jìn)監(jiān)獄，讓孫麗從被逼迫到自愿慢慢淪為毒品下沒有羞恥的軀殼，讓鎖著金首飾的張秋菊真的被偷的一干二凈?！?p>　　陸成康沒有說話，急促的呼吸通過聽筒傳了出來。

　　孟時把煙頭在門檻上按滅，拿在手里，看著黑漆的煙頭，說道：

　　“不要什么春日里第一縷陽光，不要隱喻，不要希望，就來個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p>　　“沾毒的吳青就是這場雪，讓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摧毀殆盡，既然追求刺激，那就貫徹到底?！?p>　　陸佳看著孟時語氣平和的說著這些嚇人的話，不自覺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孟時對她聳了聳肩，咧嘴一笑，配上他的小圓頭，真真是一個陽光少年。

　　“你演嗎？”電話那邊陸成康有些尖的聲音已經(jīng)嘶啞。

　　孟時脫口而出：“不演?！?p>　　然后又說道：“我又不是神經(jīng)病，干嘛演這種鬼東西。而且這東西，壓根過不了審，你還是琢磨《春》吧，哈哈哈?！?p>　　陸成康感覺自己跟吃了一口屎一樣難受，他現(xiàn)在對《春》一點興趣都沒有！

　　滿腦子都是那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