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青子在街上自顧地走，有些恍惚，更有些旁若無人。這街道，這街巷，這些巷口，其實她都很熟悉，熟悉到周遭的公交車站有哪些線路的公交車，它們都都大致去往哪里，她都能脫口而出。但今晚，這一切都不再是腦子里的優(yōu)先信息了。優(yōu)先的是，這個城市似乎與自己其實也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嚴格來說，它只是給她一口飯吃，但并沒有給她一個歸屬感。這些年來，她為數(shù)不清的人找到了房子，或者說，經(jīng)手了數(shù)不清的人的房子，但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幫那些人在這城市里安了家——事實上，她聽慣了客戶說，這房子就只是先買著，并不急著用來住。如果說放眼花花世界，每個人看到的只是自己所習慣看到的那抹顏色，那么，這個城市在她眼里只有兩個字“交易”，這是一個集中了各種交易的地方，而房產(chǎn)交易在這其中不僅不可或缺，還可以說是呼風喚雨了很多年。每一天，每一月，每個季度，每一年，她與這個城市最大的體感交互就是交易成績，如此而已。若非這里還住著舅舅一家人，她其實也算是在東江市其目無親，她的親人在鄉(xiāng)里。
只不過，這個城市的璀璨燈火里，其實，有著她父親的魂——他就是在這個城市里意外故去的，以最不起眼的房地產(chǎn)工地建筑民工的身份。記得那時候，作帶有“交易”性質(zhì)的善后協(xié)議的一部份，父親的下葬很匆忙，這份匆忙的補償就是東主賠付款的如數(shù)如期到帳。經(jīng)常地，陶青子在工作的挫敗中會覺得父親就在看著自己，在安慰自己，在鼓勵自己，她就在這樣的臆想中度過了那些夜晚，也一步步走到了現(xiàn)在。回頭過往，來路其實算是很順暢，她從不為房貸發(fā)愁，而且還給媽媽在鎮(zhèn)子上置下了一個商鋪。這份內(nèi)心的隱秘，可能是她與這個城市的心靈維系，只是這份維系在今夜，被韓菲韓棟的遭遇突然擊中，在一種最原始的共鳴里，滿腔的悲愴瞬間把她擊潰。
回到自己的房子里，陶青子給媽媽拔了個電話，但媽媽沒有接。這種情況很正常，爸爸走后，媽媽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誰都不親近，只想一個人待著。這么多年了，她習慣漏接女兒的電話，也從不進東江市看女兒。陶青子曾經(jīng)想，或許是因為她當然給女兒買房交的首付款，是自己丈夫身故的補償款，所以，她不愿來，但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心結(jié)絕非這么淺薄，她可能把整個東江市都關(guān)在了心門之外。這個發(fā)現(xiàn)源于，陶青子曾經(jīng)想把這房子賣掉，重新?lián)Q一個，她以為這樣，媽媽就愿進城看女兒了，但當她和媽媽說這個計劃時，媽媽毫無表情，只淡淡說：
“那是你的房子，你愛怎么處理怎么處理，我不管。”
“那我換了房子，你來住不？”
“我不住，我在家住?！?p> “等我結(jié)婚有了孩子，你也得進城看看的?！?p> “我不去。你到時請保姆。我給你攢著保姆錢?！?p> “媽，你以后總得進城的，你只有我一個女兒！”
“我不去，我在家陪你爸?！?p> 交談到此結(jié)束，陶青子也打消了換房的主意。她轉(zhuǎn)念一想，這房子是爸爸的生命換來的，于自己意義非凡，她習慣了它是爸爸以另一種形式庇護自己，這個房子，自己應(yīng)該守著。等真有錢了，再另買個大的也不遲。
打給媽媽的電話沒人接，陶青子也沒再打，這種習以為常的狀況反倒讓她平靜了下來。何苦呢，這可不就是自己的生活。發(fā)了會呆后，看看時間，還未到十一點，她又給外公拔通了電話。外公果然還在看電視，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很自然就遮過去了，說就是想外公外婆了，打個電話。外公保持著自己的豁達，和她在寒暄中有來有回，開著只有他和她之間可樂的暖暖的玩笑。外公說：
“你舅周末回來過，正好碰上你堂舅蓋房子下地基。“
”那擺了幾桌?。俊?p> ”沒幾桌，就是自家人，一起幫忙，一起熱鬧?！?p> ”人也不叫我舅？“
”沒叫，叫他干嘛，手不能拎肩不能扛的，回來也幫不上忙，告訴他還怕打擾他工作?！?p> ”看你，快把我舅說成廢物了?！?p> ”業(yè)術(shù)有專攻，你舅有你舅的長處?！?p> ”那我媽呢，我媽回去總能幫上忙的?！?p> ”你堂舅媽去叫她了，但她沒回?！?p> ”哦。你看，你這女兒才真是廢了一樣。“
”不能這樣說你媽。大家都理解她，有任何事都會去叫她，但她回不回都正常，沒人怪她?！?p> 陶青子叫外公這么說，心里一股酸楚往上涌，把自己噎了個嚴實。
外公見她半天沒說話，也結(jié)束了這通電話。
還是那樣，還是誰都不愛搭理，但，起碼她沒什么事。
陶青子有些生媽媽的氣，過了好一會，心里竟松快了一些，從韓家回來的沾上的悲傷感也消失了。睡吧，明天踏實去上班。
卻有一個微信信息進來，拿起來一看，是韓棟：
”青子姐，你們都到家了嗎？“
”到了，放心吧?！?p> ”今晚這飯大家可能吃得有些怪滋怪味的，見笑啦，改天我補請你們。“
”客氣啦，挺好的，謝謝你，也謝謝菲姐?！?p> ”那行，晚安啦，我們改天約。“
改天約？陶青子不知道怎么回復(fù)她，只好作罷。這會才發(fā)現(xiàn)微信里還有顏影影的信息一直沒看：
“青子，原諒姐姐觸到了你的不開心。你好好休息，姐明天再找你?！?p> 陶青子也沒給她回，心里卻多少有些溫熱。
第二天，陶青子和往常一樣，鬧鐘一響就爬起來，不給自己任何懶漢床的機會。鬧鐘響是早晨六點，按習慣，她先刷牙，然后喝一杯溫開水，接著上跑步機跑了半個小時，然后上瑜珈墊上完成了習以為常的拉伸動作，接著沖澡……最后出門時，整個人已經(jīng)煥然一新，在小區(qū)門口一家叫“何一碗”的粥粉店里吃好早餐，一個工作日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