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房門,徐諫先和慧娘道了失禮,叫過自己的小廝滿兒,拉到一旁,如此這般的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后滿兒便撒腿向中院那邊跑去。徐諫只想著早早把慧娘送到老太爺那兒去。再有什么便不與他相干。
慧娘看在眼里,知道這是給老太爺送信去的,心中無可無不可。她牙關(guān)緊咬,雙拳亦在袖中緊握,生怕意志稍一松懈便要崩潰。
如此兩人一前一后地出了二門,走過長長的西夾道,進了中院,沿著回廊,穿過雙垂花門,直到進了老宅的后院,一路的異樣的沉默。
路上遇到的幾個丫鬟婆子被他們的臉色和身周的氣氛唬得連招呼也不敢打,都是站在路邊行了禮,好不容易等到兩個人都過去走遠了,才長出了一口氣,然后便竊竊私語起來,想弄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一路上慧娘心中惴惴不安。她心中其實已經(jīng)有七,八分信了周氏的話了。這么大的事兒哪兒是她編出來騙人的?差的只是眼見為實而已??扇绻鋵嵙耸切熘?shù)囊馑?,自己又能如何?她一會想著:“要是自己就不點頭,他們又能如何?牛不吃草強按頭嗎?實在不行還有一死呢!”一會又想:“天下的事兒越不過一個‘理’字。實在不行我就真要像那戲文里那樣,領(lǐng)著一雙兒女進京尋夫甚至告狀去…...可是,可是那包大人,虎頭鍘又在哪里呢?更可怕的是,告了之后呢?真的像大太太說的那樣,我和孩子們的處境反而更糟了?!?p> 她不停地告訴自己要冷靜:“呆會兒要好好想想要如何和老太爺說話。老太爺不是最重德知禮的嗎?他老人家是最德高望重的??!他一定不會允許徐謹做出這種喜新厭舊,忘恩負義的負心無德之事的!”
只是此時慧娘又怎么能冷靜得下來。她只覺得血涌上頭,腦中嗡嗡作響,一片混亂。又好像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問:“孩子們怎么辦?怎么和孩子說呢?”忽然一個稚嫩的童聲也加入進來:“那他們的孩子怎么辦呢?”
這是書兒的幼時的聲音。是了,慧娘記起徐謹曽請幾個同學來家里吃酒。其中一個秀才在酒酣之際,曽經(jīng)高聲大贊過臨縣的一戶鄉(xiāng)紳家的兒媳婦兒。說她不但主動拿她嫁妝的收入供養(yǎng)大一家子過日子,而且?guī)讉€小叔子讀書也都靠是她變賣嫁妝供出來的。
這媳婦的丈夫在常年在京城求學會友,她則在家中毫無怨言的十余年如一日的伺候公婆養(yǎng)育兒女。這還不算,當她的夫君最終京城金榜題名之時,她卻自慚形穢,認為于夫君再無助益而主動避居于人跡罕至之處,到荒山尼庵之中了卻余生。
而那位新科進士苦勸無果,只能就從諫如流娶了一位更加門當戶對,能讓他有希望少奮斗若干年,并有希望能在將來位列九卿的權(quán)臣之女。
眾書生聽罷紛紛稱贊那位婦人婦德昭顯,稱起堪為婦德之楷模。話音中不乏濃濃的羨慕之意。
這幾個人在院子里喝了不少,把慧娘好不容易攢下的兩甕花雕都喝了個底兒朝天。酒酣之際便都更為呱嘈起來,劃拳行酒令,高談闊論,吟詩長嘯,盡顯狂生之態(tài)。
那時年齡尚幼的書兒在屋里被吵得睡不著覺,瞪著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被迫聽著他們講“故事”。聽著聽著,書兒忽然悄悄地問慧娘:“那他們的孩子怎么辦?他們不是沒有娘了嗎?”
慧娘始終記得,她的聲音怯怯的,透著些許的不安,黑葡萄似的眼睛閃著晶瑩的光,又似乎有些濕濕的。
想到女兒的樣子,慧娘心中酸楚。那時徐謹是什么反應(yīng)來著?又說了些什么?自己竟然一點兒都不記得了?,F(xiàn)在想來是真的不記得了嗎?怕是自己有意無意的忽略掉了吧……
“慧娘,慧娘。”慧娘的步子如同踩著棉花上一樣,思緒也正忽遠忽近的飄忽著。忽然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回魂似的站穩(wěn)身形,木木地抬起頭來,只見一個身材高挑,妝容素凈的婦人迎著她走了過來,遠遠的就向她伸出了雙手,待及她身前,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又叫了一聲:“慧娘。”
慧娘這才完全反過味來,口中剛稱一聲:“二嬸子……”就泄了堵在胸中的這口氣,嘴唇便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
來人正是徐家管家人,二房太太馮薌。只見她一身綾羅,幾點珠翠皆非凡品。讓人只覺得富貴得體,而無夸張炫耀;她盡管有些歲數(shù)了,仍然面目姣好,體態(tài)婀娜,氣質(zhì)卻是沉穩(wěn)異常,給人一種不可輕犯的威儀感。
俗語說,相由心生。這馮氏的確為人良善,處事公平,寬嚴相濟。是以雖然鮮有使用雷霆手段,卻亦能服眾;她說話柔聲細氣,卻無人敢不認真聽。是個外圓內(nèi)方,綿里藏針的人。她決定的事兒,老太爺也要給面子。
以前馮薌私下里也沒少照扶慧娘一家,是以慧娘對她有一種好似自己母親般的親近感。此時慧娘拉著馮薌的手,再也堅持不住,一下子軟弱了下來。
第一次看到慧娘如此傷心欲絕的模樣,而且是因為如此屈辱難過之事,馮薌眼眶不覺也紅了。她一把將慧娘攬入懷中,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口中道:“我的兒,真是委屈你了?!?p> 安撫良久,又從袖中取出帕子,為慧娘擦拭眼淚,柔聲勸道:“別在這兒風口里站著哭,看把臉都吹傷了。我們進屋去說。”然后半拉半抱地把慧娘引入了偏廳里。
徐諫一看徐家當家馮氏來了,心里頓時松了一口氣。心道總算有個靠譜的人接過了這個燙手的山芋。也出聲不問二嬸安,只遠遠的施了一禮,就想悄悄地腳底抹油溜走。剛剛聽母親埋怨了他半天,他可不想再接著挨祖父的訓教。更何況呆會兒慧娘若是鬧起來,說是大房如何欺負她,他可就要當那城門失火時的池魚,風箱里的老鼠了。畢竟今天老太爺對慧娘一定是以安撫為首要的。
“諫爺請留步?!币粋€老年男人的聲音讓徐諫的身子一僵,心知這聲音是徐老太爺身邊最得力的老管家徐好讀。想溜走怕是不成了。
好讀的這個“好”要讀四聲。當徐老太爺初開蒙是買了四個小廝,起了名字叫好讀,好墨,好詩,好文。一個甲子下來,好讀是僅剩的一個的了。說是徐家的管家,其實已經(jīng)是一種超然的存在,對于老妻早逝的徐老太爺來說,心里恐怕還真不好分辨是自己的子孫親,還是這個好讀更親。徐家人都知道家里有兩老:老太爺和老管家。
所以徐諫看到是老管家親自迎了出來,不敢怠慢,趕緊問安道乏。好讀老管家也還了禮,嘴里低聲說道:“先請諫爺進書房,老太爺有幾句話要囑咐諫爺。”徐諫不敢和這個須發(fā)皆白的老奴耍驢多話,乖乖地跟著去了。
偏廳空間狹小而私密,陳設(shè)簡單卻舒適。左側(cè)靠墻的博古架子上,二三古玩,五六本書籍而已;右側(cè)鄰窗一張圓桌,幾把官帽椅,椅子上都配著厚厚的椅墊?;勰锖婉T氏相鄰而坐,腳邊的炭盆燒得發(fā)白,桌上的茶杯已經(jīng)沒了熱氣。
慧娘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手里拿著徐謹?shù)男?,眼光木然,只是默默垂淚。
那紙上是慧娘非常熟悉、帶著徐謹特色的臺閣體。徐謹平日里并不把心思放在書法一道之上,只練此種務(wù)實的字體。幾十年如一日,卻也把字寫得均勻規(guī)正卻不拘謹呆板,圓潤雅致仍不失舒朗恢宏,而且更添了些許俊秀華美之意。人們常常把風流倜儻的徐謹本人和其字并贊,道:“字如其人,如此之人才寫得如此之字?!?p> 然而此時此刻,慧娘只覺得這些字跡冰冷刺目,再無半點溫潤親切之感。她心中忽然冒出了個念頭:“徐謹這十幾年如一日苦練的書體,應(yīng)該也得到了那位閣老和千金的青睞吧?!?p> 馮薌耐心地觀察著慧娘的臉色細微的變化,方緩緩說道:“徐謹高中且在京中立住了腳,對徐家來說是百年來夙愿得償。不但光耀祖宗門楣,亦可福澤后代子孫。卻唯獨委屈了你,唯獨與你不公。不但是我這樣想,老太爺更是覺得對你不起。接到徐謹?shù)男藕螅先思壹被鸸バ?,痰疾發(fā)作病倒了。請郎中來,用了針,吃了藥才好些了。他老人家一把子年紀了,對你又愧,對徐謹又氣,病得茶飯難進,精力不濟,所以才請大太太出面。沒想到大太太她竟然……哎。”
慧娘還是沉默不語,眼淚默默地一道又一道滑落凝脂一般光潔的臉頰,在下顎出結(jié)出一個個露珠來,然后啪嗒啪嗒的落下,打濕了她的衣襟。
馮氏嘆了口氣,心中暗罵徐謹心狠,卻只能繼續(xù)盡責地勸慰道:“我們女人從小便學女誡、女書,修養(yǎng)婦德。所謂婦德,便是以夫家為重啊。為什么呢?皆因夫家興盛,孩子們才會有好日子過,才能有前途啊。說句不怕臊的話,在家做姑娘時,總想著自己將來能有個好姻緣、好歸宿??墒且怀隽四赣H,滿心想的便都是孩子們的平安和前程,就是夫君都要排在后面了。我知道你也一定是這樣想的。不然的話,在大太太那兒你就鬧起來了。”
慧娘聽她說到孩子們,眼睛瞬間亮了一亮,隨即又暗了下來,依舊是一動不動,一語不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