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兒對卲員外力挽狂瀾的舉動很是震驚。這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功夫高人。
秦三雖然功夫深不可測,卻從未在小臻兒面前顯露過。尚且懵懂的臻兒只是覺得秦三如同一個取之不盡的寶藏一般,總是給自己驚喜。
尤其初見卲員外時,這個玉面美髯,玉樹臨風(fēng)的中年人讓臻兒不由自主的連想到了爹爹。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爹爹美容顏,易讓人心生好感。尤其是村里的女人們??赡谴蠖际莿e人說的。自家人是看慣了的,再加上那時候畢竟還太小,所以并沒有太多的感覺。
可是剛剛卲員外那力可拔山,于千鈞一發(fā)的關(guān)頭救了整船的人的壯舉,說是英雄了得也不為過。臻兒畢竟師從秦三的,知道那絕不僅僅是力氣大而已。再看到張老六黝黑粗糙滿是皺紋的臉,干瘦的身上是發(fā)黃的粗布褐衣,褲腿挽到膝蓋上面,一雙黝黑的大腳,腳趾分開,腳掌寬厚。
臻兒猛地甩了甩頭,暗罵自己不明是非,心道:“老六叔更是英雄。他救了自己,救了賈班頭,還有很多溺水的人。秦三叔早就教過自己:‘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雖然卲員外有錢有勢人也長得好看,可我就是喜歡老六叔?!?p> 雖然如此,他心中亦是好奇這卲員外是何等樣人,為何看起來是個富貴的讀書人,卻身懷絕技,賈班頭都怕他,連縣太爺都敬著他。
“臻兒?”身后一個溫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回頭見是梅娘,同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耳朵雖不免有些發(fā)燒,面上卻不顯,默默地回身,敲門,把水送進(jìn)了客艙。
說實話,現(xiàn)在梅娘心中竟有些怕這個孩子。她剛才回艙時,發(fā)現(xiàn)里面被翻得一片狼藉,本來想著肯定是破財了。誰知收拾完了發(fā)現(xiàn)一件東西也沒丟。當(dāng)時只有臻兒在后面,自然向他詢問是怎么回事兒。臻兒只道有青皮進(jìn)來偷東西,被卲員外的一聲大吼給嚇跑了。
梅娘當(dāng)時盯著臻兒看了半天,臻兒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回避她的目光。然后梅娘沒有再問,臻兒也沒有再說什么。這件事好像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梅娘聽到艙里寶亮對臻兒道了辛苦,門口處便出現(xiàn)了臻兒的身影。臻兒看到梅娘還站在那里,怔了一下,方想到她是要進(jìn)去看卲員外。其實剛才他看到梅娘手上裹著的紗布,額頭上的青紫,想到她那樣拼命的維護(hù)張老六,誰能說她不是個好女人?
縱然臻兒心里還有心中還有尚未解開的心結(jié),至少他明白了“不得已”三個字。至于眼下還不想明白的那些道理,大概早晚也會明白的吧。他只知道自己是不忍心怪她的,也沒有資格怪她。畢竟在他的娘親被送到清凈寺的時候,他自己就沒有做到像梅娘那樣,去拼了命也要把娘親留下。
剛才他想問問梅娘的手還疼不疼,卻怎樣也沒有說出口。本想著送完水出來再說??墒且娏嗣纺镆M(jìn)卲員外的艙里,心中的那個結(jié)不知怎的一下又堵在了喉嚨處。他終是什么都沒有說,和梅娘擦肩而過。
梅娘心中默默地嘆了口氣,走到艙門口輕聲道:“員外可安置了?”
里面?zhèn)鱽砹藚p員外溫柔低沉的好聽聲音:“尚未。進(jìn)來吧?!?p> 臻兒并未走開,他躡手躡腳地繞到了后面窗根處伏下身來,收斂氣息把自己融入黑暗之中,當(dāng)真如一只夜獵的貍貓。他知道這樣的行為很是不妥,可就是控制不住想知道的欲望。正當(dāng)他心中矛盾的時候,里面有傳出了兩個人的對話和一些東西挪動的聲音:
“傷得重嗎?”
“不重?!?p> “還疼嗎?”
“不疼了?!?p> “沒想到你能那樣的拼命??磥硪院筮@里又要多了個拼命大娘了。”
“啊,您就別打趣我了。”
“一個柔弱的女人為了維護(hù)自己的家人敢去拼命,你讓我刮目相看啊?!?p> “您還取笑我。我剛才樣子怕是狀若母夜叉。您一定是嚇著了,想著這么多年我做低伏小的賢惠樣兒都是裝的。”
“哈哈哈……”卲員外仰首大笑:“夜叉若是如此既美且柔更兼慧,怕是今后詩人才子都要爭相歌以詠之了?!?p> “員外謬贊了,奴不敢當(dāng)?!泵纺锬樕⒓t,轉(zhuǎn)移了話題:“今日之事,當(dāng)真要多謝了。若不是您救了我們,老六被他們拘到了岸上去,怕是要落得和那賈班頭一般……”
“說到今日之事,可真是險得很?。 眳p員外嘆道:“感謝卻是不必的。我保下了張掌舵,才能與突發(fā)的暴亂之中毫發(fā)無損的脫離險境??梢娋热思词蔷燃骸D悴⒉磺肺沂裁??!?p> 這是寶亮的聲音響起:“老爺,熱水備好了。”
窗外的臻兒聽到這里,心道:“這卲員外說話倒也中聽?!?p> “員外的大恩,奴一家子做牛做馬亦報不了萬一。只是,奴家有一事相求,卻實在難以啟齒……”梅娘的喏喏地道,聲音小得幾不可聞。臻兒忙又豎起了耳朵。
卲員外只穿著中衣,坐在榻沿上,雙腳泡著盛著熱水的木桶里。江中浪大,船上慎用火燭。整個艙里只有桌子正中的一盞頭輕腳重的龜壽銅燭臺上的蠟燭明明暗暗的。寶亮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讓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可是下午寶亮所傳之事?”
“……”梅娘點了點頭:“非奴家不知恩義。只是阿留一日大似一日……”
“無妨。我知道你的心意。以后和張掌舵好好過日子?!眳p員外的聲音如月下的江水一般平緩無波。
這卲員外每年都要在這江上上下幾趟,少則幾日,多則月余。舟在江中獨行,世間煩惱再急再重,也要暫時放下。是以乘舟出行反而是他最可以放松的時間。
他最初也不過是貪圖旅途之中有個既知情知趣,又知冷知熱的人相伴而已。這水上人家本就是賤戶,太祖時便明令不得上岸置業(yè),不得與平民通婚。梅娘一心想給阿留攢下豐厚的嫁妝,再想法子給她脫了賤籍,好從此成為一個有根的人。所以兩廂得宜。
反正世人視江上船娘如半婢半娼一般的身份,年輕的船娘也大都要給客人暖床的。
貌美而多才的女子卲員外見得多了,只是貌美而多才的女子嫁給一個粗鄙的船老大,甘心日日素面朝天,把舵撐桿,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卻是難得。待知道了梅娘的身世,更是對她有了些許同情。
這些年他對她多有幫襯,她對他也是悉心照料。幾年下來,也和這一家子有了幾分香火之情。但也僅此而已。
如今梅娘決心斷了這門生意,本是理虧。且不說身為賤民本就沒的選擇,何況卲員外對她出手大方,多次援手,是個實實在在的金主加恩主。
梅娘雖然知道卲員外是個好脾氣的,可是世人的翻臉無情她見過更多。她心懷忐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卲員外竟一口應(yīng)允了。她準(zhǔn)備了月余的說辭完全沒有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