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內(nèi)廷出宮走東門,必經(jīng)過一座氣魄雄偉,布局嚴整的四重建筑,青松拂檐,古樸香色。匾額上書著鎏金的“史館”二字。
朱門辰時便打開了,院子里錯落有致地排滿了書架,史官們正忙著將入冬以來受潮的卷宗搬出來曬曬太陽。館外朱墻一側(cè),光照更為充裕,也被史官們放置了兩排木架。
楊梁二人走進此道,只見書香滿徑,不覺放慢了腳步。
“兄長,方才在長熹殿,你為何不問張貓案,反倒問起了顏修哥當年的案子?”梁逍憋了一路,好容易出了內(nèi)廷,忙一吐為快。
“若直接問,你覺得皇后會回答嗎?”
梁逍回想起宋后劍拔弩張的模樣,搖了搖頭。
“可我還是不明白,顏修哥的案子跟張貓案究竟有何關(guān)聯(lián)?我們冒著得罪皇后娘娘的風險,打聽一樁八年前的舊案,對現(xiàn)在的案情進展又有何助益?固然顏修哥的冤情要昭雪,可兄長你的安危也同樣重要??!像今日這般口無遮攔地頂撞皇后娘娘,還能活著從長熹殿走出來的,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睏畋乜粗哄幸荒槕n容的面龐,安慰他般笑了笑,“今日犯險,我們并非毫無收獲,皇后娘娘不是已經(jīng)表了態(tài)嗎?”
“表態(tài)?”
“按張貓所言,這樁謀逆案是他與皇后暗中勾結(jié),故意設計,目的之一在于放我出來,可觀皇后娘娘今日的態(tài)度,她似乎對此并不知情。她之所以動怒,在于我們一聲招呼不打便動了她的人,而我的‘忘恩負義’,負在謀害顏修在先,陷害顏修同門師弟在后,并非是對張貓這個‘救命恩人’的恩將仇報?!?p> “所以,皇后娘娘很可能受了張貓的蒙蔽?”
“也不盡然?;屎竽锬镫m深居后宮,不問朝堂,但這后宮里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事,不比前朝干凈多少,若說皇后娘娘對張貓所行之事全然不知情,倒也有失她六宮之主的身份。正因為如此,張貓一出事,皇后娘娘才會如此緊張,明目張膽地逼著我們要人,因為她心里頭沒底,不知道張貓究竟對她隱瞞了什么,會不會對她所謀之事造成不可挽回的影響。”
“兄長的意思是,張貓身后之人,可能不止皇后一位?”梁逍茅塞頓開。
“而且那一位,很有可能就是當年顏修案背后的真正主謀。”
兩人說話間,行至史館門外,正有一女史抱著幾策卷宗出來。
楊必與她交錯時,余光無意中瞥見她的眼睛,如一汪秋水半池涼。
楊必身形一頓,淡漠的眸子突然有了光華。
“兄長,怎么了?”梁逍也停下腳步,察覺到身側(cè)有一道灼熱的目光正盯著他們。
梁逍緩緩轉(zhuǎn)過身,只見一位天仙般的女史定定地望著楊必,一雙剪水雙瞳如泣如訴,讓人忘陷沉淪。
女史一步一頓挪到楊必面前,一遍又一遍打量著那張蒼瘦的臉,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往下落。
“阿必,是你!真的是你!”嘩啦一聲,卷宗掉了一地,女史緊緊抱住楊必,生怕他再一次從她生命中突然消失。
“師姐……”楊必顫抖著雙手,輕撫女史肩頭,發(fā)出孩子般激動而又委屈的抽噎。
梁逍從沒見過這樣脆弱的楊必,好像一下回到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時期,那個依偎在姐姐羽翼下的少年,可以肆無忌憚地撒嬌、胡鬧,可以永遠都不用長大。
梁逍有一剎那的失神,恍惚間好似看到了顏修在的時候,他們也是這般大樹底下好乘涼。
“阿必,這些年……你受苦了……”韓初心疼地撫摸著楊必削瘦的面龐,望著他那雙寫滿淡漠與疏離的眼睛,再也難尋往日如星河般璀璨的蹤跡。她無法想象,究竟是怎樣的八年,能將一個人變得如此面目全非?
“不苦,只要能為顏修討回一個公道,一切都不苦?!睏畋匦杉t的眼睛堅如磐石。
“阿必,你……”韓初欲言又止,她多想讓他放下這一切,多為自己活一點,可她也知道,如果那樣,他就不是楊必了。
“好了師姐,再哭,眼睛都要腫成饅頭了?!笔嗄甑哪?,韓初一個眼神,楊必便知道她要說什么,更不能讓師姐為他擔心。
“怎么,你嫌我丑了?”韓初破涕為笑。
“豈敢豈敢,師姐什么時候都是最美的仙女?!睏畋刈匀欢坏孛摽诙觯槐貢r空倒流,他在師姐面前可以做一輩子長不大的孩子。
“阿初姐姐,還有我呢!”梁逍等了半天,終于覷到一個空隙,張開雙臂,求擁抱。
韓初愣了一下,盯著梁逍那張笑瞇瞇的小臉看了半天,一個擁有同款笑容的小男孩模樣漸漸浮現(xiàn)腦海,“你是……小梁逍?”
當年,楊必招募入皇城司之后,韓堅便與他斷了師徒關(guān)系,韓初受其約束,與楊必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可每次偷溜出來,總能在楊必身邊見到一張笑瞇瞇的小臉。小小年紀,就知道伸著肉嘟嘟的小胳膊求抱抱。
被認出的同時,梁逍主動上前,想獻上一個擁抱,被韓初一個優(yōu)雅的轉(zhuǎn)身躲開了。
“阿初姐姐,小時候你都抱我的,不公平!”梁逍不敢吃楊必的醋,只能跟小梁逍過不去。
“現(xiàn)在你長大了嘛,姐姐哪里抱得動?再說了,你小的時候肥嘟嘟的,跟大黃似的,多可愛?。 表n初忍俊不禁,與楊必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楊必也微微揚起了嘴角。
“肥嘟嘟的有什么好,現(xiàn)在才叫英俊呢!”梁逍不知大黃的典故,徑自迷失在自己的英俊不凡之中。
師姐弟兩人不予置評,默默蹲下?lián)炀碜凇?p> “阿必,你待會兒若沒事,咱們找個地方,好好敘一敘。”韓初刻意壓低了聲音。
“我是沒問題,可師姐你今日不是要當值?”楊必指指韓初身后的史館。
“這個嘛,山人自有妙計?!?p> 韓初收齊卷宗,起身走進史館,不多時便換了一身常服出來,突然嫣然一笑,牽起楊必的手,大步往宮門跑去。
梁逍呆呆看了半天,方醒悟過來這是要甩了他的節(jié)奏,“你們也太不夠義氣了,等等我??!”忙追趕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