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來梳妝,秋思幫我盤好發(fā)髻,又挑了兩支晶貝步搖插在發(fā)間,隱隱生輝,細細作響,雖是好看,但我還是搖了搖頭,“今兒是去見莊文太后,謙卑素雅最好,實在無須太過出挑?!?p> 秋思只得輕輕抽下,換了枝青色的蘭花吊別在髻上,道:“二小姐想得真是周到。”
我對著鏡子描了描眉,問:“可是用完早飯就要去了?”
秋思笑著道:“是,二小姐記得切?!?p> 柳葉態(tài)的眉毛,顏色正好,我再三看,生怕在太后面前失了儀,“秋思,你幫我看看可還行嗎?”
秋思仔細瞧了瞧,“二小姐天生麗質(zhì),現(xiàn)略施粉黛,就已很好,眉色也濃染,無須更添蘿黛了?!?p> 我笑笑,安了心。
飯后,建寧來房中陪著我一起走到太后所居住的慈寧宮,一時囑咐了我許多,關(guān)于,太后喜歡的,不喜歡的,在太后面前能說的,不能說的……林林總總,我都一一記下。
莊文太后規(guī)行簡樸之風(fēng),更是不喜焚香熏衣,每日便叫人摘了時興瓜果擺在慈寧宮,夏日,著人湃在冰甕當(dāng)中,氣味順著冰氣涼風(fēng)透過竹簾,沁人一身蘋味,香甜四溢。冬日,炭火散出的暖氣攏著簇金臺子,只擱在案幾上,入了門來,就是一身酥軟。
年紀(jì)到了,性子沉穩(wěn)下來,就也漸漸用不慣俗日里一般的脂粉黛鉛,因而,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慈寧宮里的宮女們隔日清晨便需起早去園子里摘取最為鮮嫩的花瓣,搗碎淘澄干凈了,擰出汁子,再配著荷葉上盛著的露水一蒸,用時便拈著銀細簪子挑上一點兒,加水揉開,拍在臉上,自然又養(yǎng)顏。
此物雖好,但制作過程卻實在繁瑣,幾日都得不到一錢,只能是莊文太后獨用的雪胭膏子,而宮中人對之大多都是有聞無見,私下里偷偷叫它作“太后紅髓”。
浮光樹影如潮,裊裊輕輕,淡薄而溜落的云彩,靜謐幽若。
慈寧宮琉璃磚瓦,魚池邊雕欄金砌,微風(fēng)過處,檐下垂掛的金鈴發(fā)出清悠的響動,放眼所至,鎏金遍布,在晨曦的映照下,輝煌無二。
使人生出一種敬畏之感,只覺不敢逼視。
建寧拐著我朝里而去,我本就緊張的心情現(xiàn)下更是無言可述,不由得把衣角攥在手中,這是我入宮以來第一次正式的拜見莊文太后,這么近距離的觀望她。
按規(guī)矩,被封賜的妃嬪應(yīng)向太后問安行三拜九叩之禮,我雖未封妃,但眾人皆知我是陛下的人,因而也就默認著按這個來,錦墊早已鋪好,我深吸一口氣上前,行禮道:“太后鳳體康壽,澤被萬年?!?p> 太后端坐著受了禮,畢后,忙有宮女扶我起來。
太后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我身上,微笑道:“皇帝說很喜歡你,要讓我瞧瞧,”又道,“抬起頭來,叫我好好看看是個什么模樣?!?p> 我緩緩抬頭,眸色恭柔。
太后的目光微微一滯,一旁的建寧曲身抱著太后撒嬌道:“祖母,你可不能為難淼淼。”
太后側(cè)了側(cè)身子,看著建寧滿面含笑,拍了拍建寧的臂膀道:“你呀,被寵得整日家的鬧,都沒了正行,哪還有一點當(dāng)朝公主的樣子啊?”
建寧調(diào)皮說:“反正我有祖母寵著就好?!?p> 太后無可奈何的笑看著建寧,“終有一日祖母是要離開你的。”
建寧收起笑意,看了看太后,懇切道:“不會的,才不會呢!”
太后斂了斂色,忽又轉(zhuǎn)過來朝我問:“你叫李淼淼?”
我拜道:“是,李淼淼初次參見太后,喜不自禁?!?p> 太后沉吟著,神情自若,“你此等人才,何以入了后宮?”頓了頓,“這里可不是什么歲月靜好的地方,你可明白?”
我低頭,“我明白,且深諳此道理。”
太后問:“你既明白,做什么趟這遭渾水?”
我微微愕然,也沒多想,便“撲通”一下,復(fù)彎膝跪在地上,一股腦道:“太后仁厚,李淼淼求太后一諭?!?p> 太后收了收下頜,正色問:“何諭?”
我顫聲道:“正如太后所說,我無心于后宮爭斗,愿太后保一塵大師一命,亦可放我自由來去!”
太后盯著我,語氣中沒有一絲溫度,“你是叫我?guī)湍銈冸p宿雙飛?”
我再行叩拜,整個身子伏在地上,“求太后成全?!?p> 四下里安靜得叫人緊張,過了一會兒,太后出聲說:“你這丫頭膽子倒不小?!?p> 建寧見太后遲遲未應(yīng),從旁出聲道:“祖母,你就幫幫她吧!”
太后側(cè)目,許久,“一而再,再而三,今日我?guī)土怂?,明日若還有人來,皇家威嚴(yán)將置于何地?”
我忙道:“只要太后成全,此事我們定當(dāng)絕口不提!”
太后嘆了嘆,“皇帝那么喜歡你,他問起來,我該如何應(yīng)對?”
聽太后語氣,我一絲慶幸,自己此舉似乎誤打誤撞地抓準(zhǔn)了太后的好惡心思,“太后英明,定有辦法?!?p> 太后點點頭,和藹微笑,“我?guī)湍?,有兩個原因,”身子往后面的墊子上靠了靠,“一來是我曾答應(yīng)過一人要許你一愿,二來是確實覺得你不適合待在宮中,你或會害了皇帝。”
我心中喜悅,卻又奇怪,“太后答應(yīng)的是誰?”
太后悶了半晌,說:“你不必知曉?!?p> 我回言道:“這個恩情,我定是要還那人的,望太后告知一二。”
太后笑容愈盛,“知恩圖報,還算是個不錯的孩子?!笔冀K未提及那人。
我端跪在這里,太后一笑,我才看得幾分清楚,存于她眼角上的皺紋密密掃開,自然地連成兩邊不大規(guī)律的線網(wǎng),半灰半白的髻上珠翠環(huán)繞,錦繡富貴,卻也難掩滄桑,畏人的氣場下藏著的是一絲絲莫名的憔悴與倦怠。
不過一個時辰,我便已從慈寧宮出來,雙腿發(fā)軟,只駐足在魚池邊,池水綺麗如同流光,草葉輕搖于周岸,修剪得極為和美,四處隨風(fēng)輕漾起粼粼波光,吸引著人的視線在其中徜徉徘徊。
太后。
劍戟森森,琢磨不可測。
不愧是輔佐過兩朝的簾后元首。
我自覺,太后應(yīng)是早拿定了主意不想讓我待在后宮,雖然我不知道其中的深究原因,但這個結(jié)果確算是正中了我的下懷。
身后翩翩走過兩個宮女,似是在笑談著,我有心豎耳一聽——
“今年這金菱池眼看著要開花了?!?p> “是啊,也不知到時能結(jié)出多少果子來。”
“每年一夏一秋,最是好看?!?p> 我腦中突然閃過一絲頭緒來,回身拽住一個宮女,平聲問道:“這個魚池……叫什么?”
兩人朝我行了禮,回道:“此是金菱池?!?p> 我蹙眉無言。
金菱、金鈴、琉璃瓦、琉璃盞……
金菱池邊金鈴掛,琉璃瓦下琉璃盞?
難道是……
羅全?
這話原指的是慈寧宮?
太后。
一定是了。
我一面拖著步伐,一面不可思議地忖度著,一面更是恨著自己太笨。
若是能早一些參透其中的要領(lǐng),事情可能就不會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樣了,而今,大和尚即便被放出來,我也無法與他再回到以前那樣,心中不禁又泛起一陣痛來。
終歸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