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一層兩層的都傾瀉了下來,月光幽幽里,外頭偶有一兩聲貓喚,反而襯得這夜更靜更深了。
服侍羅熙洗漱后,我如常的在妝臺前松下發(fā)髻,除了釵環(huán)。羅熙見我不再說話,只是依著他睡下,他訝異的蹙了蹙眉,問我道:“淼淼,你今兒是怎么了?”
我緩緩睜開剛合起的眼,柔聲反問道:“陛下,這樣不好嗎?”
羅熙略略沉吟,“好,可朕有些害怕。”
我輕聲失笑,“陛下是江山之主,還怕什么?”
羅熙緊摟我在懷里,垂眼看著我說:“朕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淼淼最近不再提起滄泱的事,卻又覺得你時時都在暗示著朕什么?!?p> 我直盯著他的眼眸,手指戳著他的胸口,“那是陛下的心里在作怪,其實陛下真心里也是希望趕緊好好了結的。”
他低低一嘆,感愧道:“說起來,對你,對滄泱,朕之前確實做得有些不大地道。”
我枕在他的臂上道:“走到這一步,當時誰也沒料到,因為陛下是陛下,誠如此情此景,陛下已是我的枕邊人,不再言及其它,既然日子終歸要過,就要好好的過,之前是我一時無法接受現(xiàn)實,也不知陛下為我做的事情,更不了解許多內情,我對陛下著實有愧?!?p> 我看著他的眼神,三分觸動,七分柔軟,又道:“我也承認對大和尚的感情,所以當他身陷險境的時候,我實在沒有辦法看著他落入深淵也不去拉他一把,我做不出來,”頓了頓,“如果大和尚不在了,因我而不在了,陛下你覺得淼淼能安度此生嗎?”
說罷,我便將臉埋在羅熙的臂彎之中,不再言語。
羅熙圈著摸了摸我的額,輕喚道:“淼淼。”
我輕應著。
可是羅熙,我始終沒有辦法忘記你把我關在漆黑房間里三日,出來面對的就是你的決意反悔。
我始終沒有辦法忘記那個晚上,你強迫我的狠絕。
我始終沒有辦法忘記,你一個一個的傷害著我身邊的人,再把血淋淋的現(xiàn)實拿到我面前來給我看,震懾我。
我知道。
一旦你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燒,那么一切都將不可控制,你是天下的帝,風卷殘云時,我就像大海呼嘯時的一葉扁舟,無力挽瀾于既傾。
很久以前,我無法想象大夫人身入混沌時,我會那么難過,因為那會兒的我自以為在這一刻來臨時自己是會笑的,甚至做夢夢到這一刻時,我都會笑。但現(xiàn)實是,我沒有。我還記得自己趴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所有曾經(jīng)黑暗的往事一下都變得鮮活起來,一個不知從哪里來的聲音在不斷地告訴我:再也不會有一個大夫人能跟我撕扯扭打在地上,互相鄙視唾罵了。
當然,也不會再有一個像寧親王那樣的傻子,十幾年如一日的用讓人對他失望的表面來做自己的鎧甲,卻只為了茍且偷生,略表僅作為兒子那片與生俱來的孝心。
誰能想到?他可是一個皇子,一個王爺??!
而寧親王恐怕也不能再遇到一個像我大姐那樣會為了他甘愿犧牲自己的女子了。
即便她不夠美,不夠攝人心魄,不夠飽讀詩書,不夠賢妻良母。
這些在我心里封存著的,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很久很久了。
回頭看時,方覺得,原來,我們都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我仍無比確定,大和尚是我要保護的人,為了他我可以欺騙羅熙到最后一刻。
可這么做下去,會令我對羅熙的愧疚愈來愈濃,我清楚的知道,這是我的矛盾,不可調和的矛盾,誰都懂,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愧疚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變成心疼,就會忍不住的想要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直到最后分不清究竟是心疼還是愛。
若非我今日著意說這番話,近來不再掙扎吵鬧,學著盡量接受,恐怕你心頭的針刺依舊在暗戳戳的作怪,那股火焰將燃未燃,將息未息,我怕了,我真的怕了。在身邊最親密的人之間,用上這樣的心計,每走一步,每說一句,都要謹慎掂量,實在非我所愿,可是當下還能怎么辦呢?
就算情何以堪,也要繼續(xù)走下去。
差點都忘了,叫我四面楚歌的除了羅熙,還有一個太后,好在,我遇上了一個瑾月姑姑——人前讓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對太后最忠心的人,也因而叫人對她望而卻步。
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她的背后似乎還藏著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而,都還好,不管怎么說,羅熙你還是愛我的,所以,會更包容我。
心底漫出無聲的嘆息,仰面看著羅熙陷入睡眠中的臉,那么的疲憊與憔悴,可即使是這樣,周身也時時能透出那種皇家氛圍中嚴養(yǎng)出來的孩子身上所天生會帶著的那種尊貴的氣質。
說來,他的年紀也不大,心思怎就這么沉重,一身月白項銀細花紋底錦服,大片的暗梅紋在上面若影若現(xiàn),眉宇之間透著成熟,卻不顯得蒼老,沉穩(wěn)中帶著倨傲決絕,藏著躁動與不安,安閉著的雙眼,其間一束一束極長的眼睫,好似構成了兩條無底深淵,使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我搖了搖頭,閉上雙眸,枕在他的臂上,沉沉睡去。
醒來羅熙已離開了,梳妝過后見院中花樹都被打理的煥然一新,郁郁蔥蔥,特別是那杜鵑,開得紅艷艷,滿目枝葉又是綠蕪蕪,紅綠相間好似一幅美麗的畫卷,不禁想起這句:“何須名苑看春風,一路山花不負儂。日日錦江呈錦樣,清溪倒照映山紅。”
再湊近細看時,我才發(fā)現(xiàn)無數(shù)個花骨朵已被蜜汁浸泡得漸漸發(fā)脹了,就像慢慢地張大了抹了丹脂的香唇,模樣又如剛睡醒的嬰孩才會發(fā)出的那甜滋滋的微笑,笑得一個個花骨朵欣然怒放、爭奇斗艷。丹紅的杜鵑仿佛是熊熊燃燒的烈焰,映紅了這一塊小小的天地,我邊看邊輕輕撫了撫自己的腹部。
一時,秋思樂顛顛的跑過來道:“二小姐不知道呢,這花草全是陛下今兒晨起上朝前剛吩咐人修剪的,又說昨兒的簾勾上的杜鵑看起來好,又打發(fā)了人趁著二小姐熟睡時搬來了許多?!?p> 我轉臉笑了笑,“是嗎?”
秋思看我并沒有什么特別高興的樣子,只疑惑道:“二小姐莫不是早知道了?”
我點頭道:“今兒早上陛下走后,我睡著時,淺淺聽到院中的聲響,起來當下又看到了這些,要再想不到,可就真該挨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