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驚蟄（4）
史阿等人將陳恪與陸瑁擄出江州后并未直接北上或是向曹魏的占領(lǐng)地行進(jìn)，而是化整為零，匯入沿江畔西去的流民潮，陸瑁和他也被分開看管，他這邊如今止有四五個刀客跟著，包括那名神秘兮兮的劍圣史阿，此刻俱都一副流民裝扮，將刀與劍用破布裹住藏在背后的破木匣內(nèi)，乍一看上去，竟像是幾個逃荒的破落戶。
尤其是那個劍圣史阿，面色蠟黃，衣衫襤褸，腳踏草鞋，發(fā)辮被隨意的扎著一捆，看上去像是田里的土墩，身形削瘦的，用骨瘦如柴來形容也不為過，剛開始以這副姿態(tài)現(xiàn)身的時候，陳恪差點把旁邊那個孔武有力的漢子給認(rèn)成他，后來還是旁邊一個面容姣好的刀客‘嘿’了他一聲，然后指了指他身旁那個大眾臉的中年人，說道，“這位才是劍圣宗師?！?p> “。。。？？？！??！”
陳恪心情復(fù)雜了好久，花了一夜的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此時走在山道上，尤然探頭探腦，不斷偷偷打量著這位被稱為劍圣大宗師的男人，因為在他看來，這人實在是沒什么可值得稱道的地方，實在閑的無聊了，他還會眼巴巴的湊過去，眼睛瞄著他身后那把裝劍的木匣，嘴里作閑聊似的不斷叭叭著：
“哎，大宗師先生，你這劍術(shù)到底是怎么練的？怎么這么厲害??！”
“大宗師先生，你能不能教我?guī)渍袇柡Φ陌?？?p> “大宗師先生，你這劍是用什么材質(zhì)鑄的啊？”
“大宗師先生，能不能把劍給我看看??？”
而大宗師先生只是不理他，每次見他湊過來，只拿斜眼瞥他一下就繼續(xù)目光望路的大步朝天，有時陳恪一副賤兮兮的模樣實在惹得人煩了，他身旁那個面容姣好的刀客就會眉眼一橫，一臉嫌棄模樣的譏諷道：“瞧瞧，也不知是誰呢！昨個還牛皮吹的震天響，今個兒就沒臉沒皮的往前湊，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啊喂，你是我們的俘虜啊?！?p> 誰知陳恪只是老臉一紅，思想上卻沒有絲毫反省的意思，眼珠一翻，反倒更加理直氣壯的說道：“瞧你這家伙，細(xì)皮嫩肉的像是個文人墨客，這說起話來也忒難聽了吧，我這能叫俘虜嗎？我這是受武俠宗師的真誠邀請，前往名山高川之處一道切磋武藝，指點江山，逍遙任俠，以期能夠參通大道，在武藝上更進(jìn)一層！被你這么一說，也忒遜了吧?！?p> 那刀客的表情這下更加鄙夷，直說‘不要臉’，這下陳恪反而更加得意，連走起路來都虎虎生風(fēng)，氣派十足：“嘿？怎么跟我說話呢！怎么說我也是能跟劍圣過招的男人！要是沒有宗室先生，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螞蟻似的，都不帶喘氣的，你信不信？信不信？拍死你！嘿嘿！”
“哼！不要臉！”
陳恪故作兇狠的這般說著，不時的還手掌一豎，一副要拍下去的模樣，每當(dāng)這時便嚇得那身材嬌小的刀客脖子一縮，繼而在陳恪得意的表情下露出咬牙切齒的大門牙。
那門牙雪白雪白的，整齊劃致的露在那，頗為好看的樣子，與他涂滿污泥的面容顯得格格不入。
二人就這般吵吵鬧鬧的犟著嘴，身后跟著的三個刀客沉默著，偶爾對視幾眼，都露出有些古怪的目光。
道路上的人流逐漸變得有些多，早春時節(jié)，北風(fēng)依舊鋒銳，特別是昨夜剛下大雪，山屏又鮮見陽光，積雪難融，正是一天中最為寒冷的時刻，春寒料峭，萬物處于將醒未醒之際，然這時卻已有四圍田莊里的農(nóng)民來勘地，將土地松松，將積雪鏟鏟，道路經(jīng)過一上午的馬踏人行，此時已頗有些泥濘，陳恪這一路人行到半截，就見有一群衣衫單薄的逃荒流民在道路岔口邊圍成一個圈，不知將什么人給攔在里面，左右經(jīng)過的流民這時眼里都冒著光，逐漸都圍過去，人群里一副蠢蠢欲動的氣息。
走到近處看，才發(fā)現(xiàn)被圍住的是幾個衣衫較整潔，卻也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農(nóng)婦，她們臂里挎著幾個蓋著葦葉的籃子，里頭依稀露出一截黑色的面團(tuán)，幾個穿著同樣簡樸的農(nóng)夫指著棍棒立在她們身前，身上不知沾著哪處黏來的鮮血，此刻滿身戾氣，聲色俱厲的喊著：“你們不能這個樣子！我們只是老實本分的佃戶！我們是奉了地主老爺?shù)牧顏砜钡氐?！這些。。。是我們好不容易攢下的吃食！你們不能這個樣子！”
圍在他們最前頭的幾個漢子明顯最魁梧有力，人群也是在他們的壯勢下才敢圍住這些人，但他們與這些農(nóng)夫不同的是手上都拿著明晃晃的刀器，身型雖壯碩，但面容卻有些消瘦，此刻同樣滿身戾氣，面帶殺氣的喊道：“誰不老實本分？老實本分能養(yǎng)活自己？誰不老實本分？少他娘的跟老子廢話，東西留下，人走！”
那身后的幾個農(nóng)婦已經(jīng)哭了出聲，有幾個聲嘶力竭的喊道：“這是我們?nèi)斓目诩Z，全指在這了！給了你們，我們怎么活？？”
“地主老爺?shù)募叶●R上就到了，你們要是敢搶，一個都跑不了！”
“跟你們這群強盜拼了！”
人群開始推搡叫囂起來，氣勢洶涌，人流如潮，有人喊，“我們都已經(jīng)餓了三天了！”
又有人說，“地主老爺！地主老爺！都是這群地主老爺害的我們家破人亡的！”
“不給條活路，不當(dāng)強盜難道活生生餓死？！”
餓昏了的人群猶如行尸厲鬼，緩緩向前推動著，周圍殺氣、怒氣、瘋狂氣全部都聚焦到一起。
某一刻，鼎沸的人群中響起一聲清脆的哭泣聲，卻是一個全身破破爛爛的小女孩被推倒在地，臟兮兮的小臉磕在路上的碎石子上，磕破了皮，就倒在地上哇的哭了起來，那哭聲大概只響了兩下，就變成了干嚎。
人群踩過小女孩的身體，繼續(xù)往前推搡著，她的母親在不遠(yuǎn)處的人群里瘋狂哭喊著往這邊擠，口里喊著，‘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人群裹挾著向前，沒有人理會她們。
陳恪也沖了過來，口里喊著，“住手！住手！光天化日之下強搶他人錢糧，你們還有王法嗎！還有天理嗎！要吃飯自己去縣城?。∪フ掖笞褰訚?jì)??！在這里欺負(fù)老百姓，算什么英雄！”
他試圖撥開人流沖到最前面去，可擁簇的人群如何能給他這個機(jī)會？沒有人會理會他。
不遠(yuǎn)處的道路上，一隊蜀軍制式的官兵駕著馬沖過來，在路過這道岔路口時，陳恪試圖向他們呼救，然則那為首的軍官只是把頭一擰，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看了他一眼，馬速卻沒有絲毫的停頓，一路揚鞭而去，泥濘的道路上濺起一陣帶水的雪泥，潑在躁動的人群里，沒有掀起一絲波瀾。人們似乎對此習(xí)以為常。
“哎！這里有流民暴動！你們快管管啊！哎！你們。。?！?p> 陳恪的話語猶在嘴邊，濺起的雪泥灑了他滿身，他整個人在這瞬間突然冷了下來，腦袋還不自覺轉(zhuǎn)向后方，呆呆看著那支官軍的遠(yuǎn)去，嘴邊的話語到得這時方才堪堪說完。
“你們。。。救救他們啊。。?！?p> 光線漸昏，西斜的暮日終于在此時越過山屏，將暖黃的陽光照灑在蜿蜒的官道上，人群依舊在暴動，拉開一團(tuán)混沌的影子，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下一刻，呆愣的陳恪忽然青筋曝起，整個人處于暴怒的邊緣，就在他打開面板下意識的想要選擇什么的時候，那暮陽的正中心驀地閃過一道模糊的人影，在暮色里劃起一道優(yōu)雅的下弦弧，爾后，便聽到那處大路中間響起一道轟然巨響！
轟！
大路被斬開數(shù)道深淺不一的溝壕，人們的棍棒刀槍被斬斷，人們暴動的瘋狂心緒被斬斷，人群被恰到好處的分成兩段，那片溝壕的最中心立著一個腳踏劍柄的中年人。
他的面相很普通，是一般的大眾臉，他背后有一道如輪似火的暮陽和起伏連綿的大山，在這一刻都成為他削瘦身影的背景板。
他目光淡然的盯著陳恪，又像是在盯著所有人，然后那道沙啞到不正常的聲音才緩緩地響起。
“你們。。。是想死嗎？”
人群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