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的風穿過新芽初生的枝杈,輕盈舒緩地搖曳著崖邊的參天紅松,我閉著雙眼,任由松脂的清香淡淡地將我縈繞。一只松鼠窸窸窣窣地爬上我的腿,伏行過我的腰,踩著我的臉,去夠我伸在頭頂?shù)氖种械幕ㄉ僭芬涣餆煹嘏芰恕?p> 我從身下樹干扣了個松脂,扔進嘴里慢慢地嚼,迎著白云藍天,發(fā)了好一陣的呆,然后飛上崖頂,搖搖晃晃朝山上的客棧撞去。
夜耿耿而不寐,魂營營而至曙。于我,常事。
山中一日有四季,宿醉一夜到天明。于是,也是常事。
這間客棧沒有門匾,但名喚齊云。曾有一小有名氣的才子路過,驚艷于客棧老板的美貌,故而題下“沂洲湯水西,飛檐與云齊”兩句,意在恭維。老板對此毫無反應,他便以為是被誤會成了那等只懂花言巧語不會付諸行動的風流人,又親自刻了門匾一路扛上山來,最后,門匾被劈成柴火送到廚房,這人也被老板趕下山了。齊云客棧因此得名,哪怕客棧老板從未承認過。
客棧在湯水以西,湯山之頂,每逢初春,便有游客進山,作為湯山唯一的客棧,也就成了游客唯一的落腳。今日客棧的客人仍是昨日那幾個,小崽子忙得焦頭爛額,瞥見我進來也不招呼,直接在我手邊扔下一個酒壇子。
我正微醺薄醉,此時最好便是睡上一覺,卻被他無端打攪,皺了皺眉,換了個方向繼續(xù)睡。
那一頭,有客人說起了傳言中千嬌百媚、妖嬈多姿的客棧老板華書,說她容貌明麗比春日蘭花嬌艷,說她腰段婀娜有弱柳扶風之感,說她聲音溫柔似情人低沉絮語,可就是不管來多少次都無緣一見,頗覺惋惜。
“我是見不到成洲天璣和邕洲玉柒了,但有生之年能見一回咱們洲的華書,也死而無憾了?!?p> 你還是死了算了吧!華書這張臉就擺在你面前,居然看不見,瞎成這樣!
“不知道她會不會跳舞?那般身段若是跳一曲云門舞,必然令人嘆為觀止啊?!?p> 那就更沒戲了。我不會跳舞,而華書就算會也不可能跳了。死人嘛,怎么可能。
我在山莊地牢待了數(shù)日,之后就被送到了這里,在華書身染重疴辭世后,用她的臉繼續(xù)活在這個世上。彼時她骨瘦形銷、憔悴枯槁,什么容貌明麗、腰段婀娜、聲音溫柔,我通通都沒見識到,只在日后對鏡自顧時才覺出這張臉上眼角眉梢不動聲色暈染的幾許清冷之媚,這大抵就是令那些男人心弦撩動的來由。
但都被我糟蹋了。
小崽子不止一次地抱怨我整日酗酒不問世事,非但客棧生意每況愈下,就連客棧的招牌我這張臉也一落千丈,每次客人問他華老板在哪,他總以云游未歸搪塞,而其實我正窩在客棧一角醉眠。
呵,胡說八道!
湯山這犄角旮旯,生意本就非常不好,沒有名氣,何談招牌。再者,我酗酒是真,但我也沒不問世事啊。
我隨手抓起一個倒扣的茶杯朝客棧中間那桌扔去,茶杯失了準頭,砸在了人頭上,隨后哐當一聲,通透的白瓷碎了一地。那幾人均是年輕江湖客的裝扮,隨身佩劍,怒氣沖沖地朝我看來,弄得我尷尬之余還有些小緊張。
我將額前亂發(fā)捋到耳后,好在華書的輕衣薄衫總能勾出撩人曲線,遂裝作若無其事地笑了下:“你剛剛說,五洲賽在下月?”
那群人看到我的面容紛紛一愣,眼里不約而同露出驚艷之色。被我砸了腦袋那人結巴道:“對、對啊,下月、下月初一?!?p> 我轉向小崽子:“今兒是什么日子?”
小崽子轉了轉眼珠,沒轉出來,倒是方才那群人中的一個搶著回答:“今兒十六,正好還有半月,姑娘想去會城,不如結伴同行?”
呵!浮淺且寡見的人啊,這點美色就被迷惑了嗎?我付之一哂,轉頭又趴回桌子。
這一覺,睡至月上樹梢。
我揉了揉酸麻的胳膊,面前已擺上了七道菜,而小崽子正趴在我對面呼呼大睡。除了我這擺設用的老板,客棧里外只有兩人,廚子老木,以及身兼掌柜、賬房、跑堂、雜役多職的小崽子。他如此任勞任怨,對我這不作為老板的唯一要求就是陪他吃飯,我豈能不應。
我撐著下巴,屈指敲了敲桌面。他打了個哈欠,仍有困頓?!澳阋ト褝u了?”
三昭島是七大仙門之首,歷來是五洲賽主場地。每逢賽事,五洲志氣少年便相聚會城,于比賽日乘船渡島觀賽。
我定定看著他:“是,華書答應了我的?!?p> 華書去世前,我承諾為她實現(xiàn)一樁未了心愿,以此作為她死不能為人知的補償。就像之前我對婁疏賢做的那樣。但這次,我加了一個條件。我讓她說服小崽子,同意我去五洲賽。那個我看著長大的少年,我一直希望他能有一個好的結局。
他沒有異議?!暗乙湍阃?,這也是我答應莊主的?!?p> 小崽子正是給我父親和華書牽線的那個人。他是我父親的弟子,只身闖蕩時窮困潦倒,身患疾病卻不得治,受華書湯藥之恩,此后便在她手下做工償還,現(xiàn)接受我父親的命令監(jiān)管我。他未十七,稚氣未脫,但老成持重又不失圓滑,放在從前,我定要將他收為己用。
現(xiàn)在就算了,一餐五碗飯,五葷一素一湯,養(yǎng)不起養(yǎng)不起。
客棧要歇業(yè),小崽子提前買足了食材送到廚房,這是給老木準備的。說來奇怪,老木人丑怪癖多,一直待在廚房不出來,也不讓別人進去,小崽子都是通過一道小窗和他傳紙條。我懷疑他是個啞巴,鑒于他能識字寫字,估計是個念過書的啞巴。
小崽子吃過窮苦的虧,此行帶了很多銀子傍身,算著日子帶我前往會城。我原本想畫瞬行咒來著,但看他一副認真努力又不言苦的模樣,著實說不出口。會城也在沂州,他趕了十來天路也就到了,看得出來他對沂州地形熟悉,非常清楚哪條道上有山野客?;虿枧?。
到了城門,我們步行入城,和許多稍有規(guī)模的城郡一樣,會城有一批隨時監(jiān)察可疑法力的巡衛(wèi)隊。此時距開賽尚有幾日,會城已有無數(shù)仙修,有一腔熱血,無施展余地,各以所長,相輕所短,一言不合,紛爭不斷。我與小崽子走在街頭時,就親眼見到兩個仙門弟子因擦了下肩說了幾句狠話、生了肢體沖突進而演變成群架,然后我倆果斷閃身進了距離最近的客棧。
因為,我現(xiàn)在弱了許多,而小崽子比我更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