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飄舞中,二十七爺在側殿的墻外停下腳步,立在雪花中捻須而笑,臉上露出贊賞的表情。
只聽見偏殿內正傳出一個粗壯的聲音,正是軍部尚書、此次劃界全權代表文成木的聲音:
“……條約算是個什么東西?
是天行大陸上的老祖宗早已玩剩下的罷了,我泱泱青鳶天朝,早在幾千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了!”
接著一個悅耳軟儒得入耳即化的聲音笑吟吟的說道:
“是么?那么為何從不見于典籍記載?”
文成木哈哈大笑道:
“天行大陸的典籍怎么沒有記載?只不過你沒看透字面下的意思罷了。
《詩》所謂‘君子屢盟、亂是用長’,《傳》所謂‘盟可尋,亦可寒,要盟弗信,質終無益’,春秋時代著名的葵丘之盟,以及宋代著名的澶淵之盟,豈不都是說的條約?
你這個小姑娘雖然淵博,但是畢竟年紀小,既沒經(jīng)過寒窗苦讀、八股取士的磨練,也沒有經(jīng)過朝堂大事的云譎波詭,所以看不透啊?!?p> 那個軟儒清脆的聲音接著響起來:
“文大人的意思,像前面所提盟約,‘雖剖符置質,亦且旋約而旋背矣’?您注意沒,關于春秋時期的各國相互結盟,這些盟約的作用在當時及后世都沒有得到好評?!?p> 文成木笑道:
“你說的沒錯,歷史上那些城下之盟,的確是旋約而旋背。訂立之初,就是為了將來背叛,大多數(shù)只是迫于形勢的緩兵之計。但是,那些盟約已經(jīng)起到了它應起的作用了。所有的盟約,都要有它的時間效力范圍?!?p> 軟儒清脆的聲音說:“哦?”
只這一個字,似乎就讓人看到她皺起了眉頭。
文成木接著說:
“天行大陸自古以來信奉仁義禮智信,但是,對于盟約,還有一句著名的話你不要忘了:自古要盟不信!被脅迫的盟約是沒有信奉基礎的,你不仁則我不義,在天道上并不為錯?!?p> 那個清脆軟儒的聲音嘆了口氣,然后說道:
“文大人,你說的是天道。但是,白皚人說的是律法?!?p> 這回輪到文成木皺眉:“哦?”
聲音清脆軟儒的小姑娘先告了一個罪,然后說道:“文大人,我可以說一說這件事嗎?”
文成木狐疑的聲音:“嗯?你說?!?p> 小姑娘清脆軟儒的聲音說:
“文大人是上次《尼步條約》的劃界談判大使,應當對西方的情況比較熟悉了吧?”
文成木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顯然對小姑娘提到的西方極度不感冒。
小姑娘說:
“我天行大陸泱泱天朝、國家大一統(tǒng),講的是天道;但是大西洲大陸小國林立、紛爭不已,講的是律法——因為沒有律法,它們誰也生存不下去。以條約這種律法形式來處理國家之間的關系,在大西洲習以為常。
據(jù)我所知,西人的劃界條約,并不完全是我們天行大陸上的盟約,更不是城下之盟的意思。一旦劃定,不可反悔?!畻l約必須信守’,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律法規(guī)矩,必須遵守?!?p> 文成木鄙夷道:“難道他們定了條約,就從不反悔?”
小姑娘說:
“當然也有反悔。西人的條約,當然也是以武力和實力為基礎的,但是,沒有必然的把握,則不會。
圣皇乃千古明帝,目光如炬非常人能及,他早已看到西人的這一特點,所以才會主動按照西人的傳統(tǒng),與他們訂立劃界條約,就是希望利用‘條約必須信守’這一原則,限制白皚人的東進,保證北方疆界永不受騷擾?!?p> 文成木的聲音不悅道:“照你這么說,豈不是也限制了我們自身西進的可能?”
小姑娘的聲音如銀鈴般笑了:“問題在于,我天行大陸并沒有西進的野心啊?!?p> 這時,一個奇怪的話語嘰里咕嚕的響了起來,還是長篇大論。
二十七爺一凝神,已經(jīng)聽明白這是大西洲的話語,原來里面還有文成木帶來的大西洲傳教士,只是不知他在說什么?
傳教士說完,聲音好聽的小姑娘接著說:
“張教士說的是。大西洲的確如此?!?p> 二十七爺心中稱奇,看來那小姑娘還通曉大西洲語言。
文成木的聲音再次響起:
“張教士,圣皇讓你隨行,是幫助我們做劃界談判翻譯的,不是讓你說好話的?!?p> 小姑娘的聲音說:
“文大人,我是天行大陸人,青鳶人,我在這里冒昧的與大人說這些話,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提醒大人,在白皚人看來,條約是國家之間有拘束力的協(xié)議,即使對一個國家實施強迫而締結的條約也是有效的。
他們是當真的,所以,咱們劃界談判時,萬不可以愚弄的心態(tài),以聊作退敵之策的心態(tài),以權宜之計的心態(tài),胡亂訂立條約,那樣是對子孫后代極端不負責任的。我們的每一寸土地,都需要奮爭到底?!?p> 說到這里,那個清脆軟儒的聲音肅穆了很多:
“因為,這個條約是要起幾百年的作用的,是影響到子孫后代的?!?p> 偏殿里一時靜默無聲,似乎人人都在體味小姑娘的話,即使文成木也不例外。
這時,二十七爺獨自站在大殿外,輕輕擊掌,笑著說道:
“好伶俐的口齒!好犀利的見識!北山大法師培養(yǎng)的好后人。這樣的姑娘,才配的起我青鳶的皇族,才配當青鳶未來的……皇后?!?p> 他笑著對李先生說:“怎么樣?百聞不如一見吧?走,我們再進去看看這位草原之鳳的儀容,據(jù)說草原第一美女呢?!?p> 李先生心中也吃驚于殿內小姑娘的大膽,自然對二十七爺?shù)目捶ㄙ澆唤^口。
二十七爺笑容滿面,背著手走向大門。
一旁的侍衛(wèi)閃身出來攔著二十七爺,二十七爺笑道:“張侍衛(wèi),你離開昊京一年,就不認識我了嗎?”
今天的侍衛(wèi)正是張矛盾,他定睛一看,大吃一驚,趕緊行禮:
“二十七爺!您怎么來了?不是說還有兩天才到嗎?”
二十七爺微笑道:“因為一件鄭重的私事,我請假先行趕來了。大法師在嗎?”
張矛盾趕緊前面帶路,引領二十七爺?shù)茸哌M側殿。
即使外面下的是小雪,可是二十七爺在外面駐足聽了好一會兒,這時頭頂?shù)拿弊由希呀?jīng)積了薄薄的一層白雪,他也不讓下人拂去雪花,就這樣直接走進側殿,含笑打量殿上情形。
北山大法師已經(jīng)得到張矛盾的通報,也是含笑致意:“王爺冒雪前來,也不讓人早早通報,怠慢了!”
二十七爺笑著上前施禮:“我是晚輩,怎好勞動大法師!”
規(guī)規(guī)矩矩施禮完畢,又與文成木施禮相見,二十七爺才笑著說:“方才在殿外,聽到殿內有人辯論,忍不住停下腳步,側耳傾聽,不知不覺竟然入了迷,來不及報告大法師?!?p> 直到此時,二十七爺才摘下積雪的帽子,遞給一旁伺候的寺丁,笑道:“小王不覺聽入了迷,扮演了一回佛門立雪?!?p> 文成木笑道:“哦,王爺以為如何?”
二十七爺笑道:“幾位說得都極有道理,尤其這位格格說得鞭辟入里、極為透徹,真是巾幗不讓須眉?!?p> 他很自然地看向座中唯一的一位貴氣的少女,那少女衣著華貴、氣質不凡,容貌極為美麗,令人一見難忘,的確是草原上無人匹敵的美女,不,就是整個青鳶國,也是罕見的美女。
二十七爺笑容更加和煦,十分篤定的問道:“您就是掌珠郡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