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蹤道館最大的廳堂，當屬主會客廳，大廳正首的墻面上掛著一個俊雅不凡的中年男子的畫像。他臨淵而立，背著雙手，眼望前方，似有所思，而前方是一座云煙籠罩，高不見頂?shù)纳椒濉?p> 這廳堂的上首有一張寬得能坐下兩三人的塌椅，其上盤坐著兩個身軀微胖的道人。他們一個穿著青色袍子，一個則是灰袍加身。
只見灰袍正雙拳抵著青袍的后背，青袍面容痛苦。兩人皆閉著眼，頭頂白煙縷縷。
大廳內(nèi)，緊挨上首的兩側(cè)分列著十數(shù)把雕花木椅，坐著十來個青衣道人。他們都在焦急地望著塌椅上的兩人，像是在等待什么。
這時，只聽灰袍低喝一聲，其身軀后移幾寸，他的雙拳也脫離了青袍的后背。
他放下雙拳，睜開雙眼，緩緩地站了起來，對兩旁的青衣人沉聲道：
“諸位管教放心，首席他沒事了，今年的府考不會因此耽誤……”
下面的青衣道人頓時躁動了起來，七嘴八舌地跟著感嘆議論。
有人奉承道：“館長就是館長，稍顯身手就能讓首席恢復(fù)過來！”
有人補充糾正道：“館長老人家修為高，大家早就心知肚明。要我說，若非首席的底子也不差，興許沒這么快就能康復(fù)。”
有人打圓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首席沒事了就好，大家就不用擔心今年府考的成績受到影響?！?p> 眾人皆附和道：“那是那是……”
……
一間干凈整潔的里屋中，臥床上躺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削瘦道人。其臉上的兩撇胡須已經(jīng)又長又密了，以致于旁邊給他喂湯藥的少年，總是不免將他的胡子弄濕。
少年看著道人深陷的眼窩，一時難掩心里的疼惜，臉上不禁泛起悲痛的神情。
道人見此，便微微擠出笑容，有氣無力地安慰他道：
“好……孩兒，爹爹沒事……就快好了……杰兒莫……太過擔心……”
聽到他這么費力地說著話，少年更是痛苦難耐，竟哭泣道：
“爹爹，你千萬不要有事，孩兒不能沒有你！”
“都怪孩兒性子倔，若早知道他會對爹爹下殺手，孩兒何不先假意答應(yīng)他再說呢。雖然會有損爹爹的威名，但孩兒更不忍他如此傷害爹爹呀。大不了孩兒從此不再踏進這道館一步，離他遠遠的，不讓他為了孩兒找爹爹的麻煩……”
“不能……怪你……是爹爹……技不如人……不哭了……乖……”
見少年這么傷心，道人只好勉力地抬起手來，邊給他擦擦眼淚，邊如實說道。
這少年似乎心有所悟，明白了自己無意間也揭了父親的傷疤，反而令他更加痛苦，于是他先忍住不哭了。
看到碗里的湯藥已經(jīng)見底，他就跟父親說，自己再去廚房盛些過來，便起身出門。
剛到門口，他就碰到一個穿灰色長袍的道人，這道人下巴長長的胡子和頂上的長發(fā)皆已雪白。少年連忙躬身道：
“見過館長！”
“你就是英杰吧？聽說你姓張？”
花髯道人幽幽道。
“回館長，道子正是張英杰！”
“館長您是來探望家父的吧？請屋里坐……”
“英杰先去給父親再盛點湯藥過來……”
少年禮貌地答道。
“好，去吧！”花髯道人說完，竟主動給少年讓出了道。少年正心緒繁雜，猶豫了一會也就不再拘禮，便徑直走了過去。
目送少年走遠，花髯道人低聲自語了一句：“此子不凡！”，這才緩緩步入屋內(nèi)。
走到臥榻前，削瘦道人見了想起身施禮，卻被他輕輕按下了，并意境深遠地說道：
“張老弟不必多禮，養(yǎng)好身子要緊，咱們迷蹤的事，還等著你去操勞呢?！?p> “咳咳……我就是拄著拐杖也會帶著我堂上的道子們，去參加完這次府考的。請館長放心，張峰絕不會逃避責任義務(wù)……”
聽館長說完，張峰頓時氣血大升，輕咳了幾聲后，竟慨然有力地說道。這是因為，他生怕敬愛的館長以為自己在躲懶偷閑。
“哈哈……張老弟，我就是不放心你現(xiàn)在呀。如果你放心，今年就讓我暫代一下你管教之位，府考時幫你看好你堂上那群小娃子，不知你信不信得過我老頭子？”
館長見自己一激，張峰果然氣色好轉(zhuǎn)，心里得意，先不想多作解釋，反耍起了寶。他想借此讓張峰的心情稍作開朗些，因為剛剛在門口他也聽到了張峰和張英杰的對話。
“館長……”
“張峰自知沒用，辜負了館長的信任……”
“但也不敢讓館長親自操勞，我再養(yǎng)倆日定能起床，到時……”
張峰一時摸不著館長的意圖，吞吞吐吐地說著。
“到時什么到時！這么說來你是信不過我這把老骨頭咯？”
館長忽然打斷他，故作生氣道。
“張峰不敢……只是……”張峰一時語塞。
“別只是只是了，這是館長我的命令！你只管安心養(yǎng)傷，你的道子，我來帶！”
館長又擺出一張威嚴的面孔來道。
話說到此，張峰再傻也領(lǐng)會了。他只滿目敬意地朝館長道：
“多謝館長……”
這時，又聽館長突兀道：“英杰，你可以進來了……”
果然，門口只見張英杰端著藥碗，怯怯地挪入屋里。
“英杰剛剛不想打擾到父親和館長談話，因此在外頭等了片刻?！?p> 進屋放下藥碗后，張英杰連忙解釋道。
“呵呵，這孩子真是懂事……”館長笑著對張峰說道，張峰面露欣慰。
“看來老弟你福緣不淺呀，臨老了還能得個好兒子，老哥我倒羨慕得緊……”
“只不知這孩子的原父母是什么情況，使得他這般可憐……”
館長繼續(xù)說道，卻不知是在問張英杰還是張峰。他只查出了張英杰入門之前，是個流浪的小乞丐。又不好直接單獨去盤問倆人，免得他和張峰之間生出嫌隙，破壞二人的情誼。因此，借機故作無意地詢問，讓人聽起來只感覺是在關(guān)心，而不是在盤查。
“回館長，英杰是延順府興昌縣人，家住興昌縣城。生身父親原是城里一家拳館的教拳師父，后來拳館倒閉，父母只好務(wù)農(nóng)為生。再后來，發(fā)生了大地動，大水很快就淹到了家門口，父母他們都來不及逃生，只好把我放在一個大木盆中，聽天由命……”
張英杰似乎瞧出了這當中的不便，就主動坦白道。說到“聽天由命”時，他忍不住掉下了眼淚，但還是接著往下說：
“英杰在大木盆里不知飄了多久，也不知飄了多遠。只記得醒來的時候，身邊有個叫趙野的大哥跟我說，是他從大水里把木盆拉了上來，救了我。從此，我便跟著他四處去流浪，逃荒討飯。直到一年前，我們來到興平縣城……”
說到著，他已是泣不成聲。張峰終于心疼難忍，打斷道：
“杰兒夠了……下面的事爹再和館長交代……”
館長一直默默地聽著，看著張英杰的一舉一動，也不管他哭得多慘。本還想再往下了解更多細節(jié)，不想張峰忽然開了口，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問了，于是說道：
“看來這孩子真是不幸得很呀！還好老天有眼，讓他得遇貴人，免于一死，更難得是能讓他遇著你這么一位好父親……”
說著他朝張峰投去了贊許的目光，張峰的臉色稍稍緩和。
為了進一步消弭自己的惡意，他又接著突兀問道：
“英杰，你想?yún)⒓咏衲甑母紗幔俊?p> 張峰這才又面露感激，張英杰則看向張峰，見其點了點頭，于是開口道：
“回館長，英杰想?yún)⒓?！只怕首席他……?p> “想就行，其他的不用擔心！”館長揮手打斷張英杰，跟著道。
說完他又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錦盒，遞給張英杰，解釋道：
“這里面是一顆療傷的靈丹，一會給你爹服下，擔保見效?！?p> 再稍作閑聊后，他便起身告辭了。
……
管教區(qū)，議事大堂。
一群青衣管教正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喂，你們聽說了嗎？館長他讓我們再討論一下關(guān)于讓張英杰參考的事?！?p> “首席之前不是已經(jīng)和我們表決過了嗎？不同意！”
“這不明擺著讓我們來重新表決嗎？”
“既然館長開了口，咱們怎么也得尊重一下他的意見嘛。”
“不過道館的定規(guī)寫得清清楚楚呀：入門未滿一年者，不得參考！”
“那又怎樣，規(guī)矩還不是人定的？！”
“話雖如此，但也不能說改就改呀，館長更應(yīng)帶頭遵守嘛……”
“你膽子大，這話也敢說出口……”
“要是首席在就好了，大伙也能有個帶頭的，可惜他還得養(yǎng)幾日……”
“館長回來了，你還是少提首席的好，除非你不想干了……”
“我就不信館長不講道理，否則他怎么服眾呢？”
……
正當管教們說得不可開交時，議事堂走進了一個花髯老者。
他們看到來人后，頓時都安靜了一下，齊聲躬身道：
“館長！”
老者徑直走到議事桌的正首，在正首的椅子上坦然坐了下來，再伸出雙手向著桌子兩邊的木椅，當空壓了壓，示意管教們也坐下。
“咳咳……想必諸位也知道咱們此次開會的目的了吧？”
館長等他們都坐穩(wěn)了后，才干咳了兩聲，開門見山地道。
下面一片沉默，沒有人吱聲。
過了一會，館長略微不耐煩地大聲道：
“知道就說知道，不知道就回不知道，都愣不做聲干嘛！”
又過了一會，總算有人緩緩地站了起來，躬身向館長道：
“回館長，此次議會的目的是討論張英杰能否參加今年府考之事?！?p> 館長面色轉(zhuǎn)和，朝站起者點頭道：
“王管教的話，大家都聽清了吧。這就是我們來開會的原因?！?p> 王管教剛坐下，就有人自告奮勇地站了起來，慨然說道：
“館長，我的意見是：張英杰入門未滿一年，依照館規(guī)，不能參考！”
“嗯，不錯，楊管教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們呢？”館長幽幽地道。
于是，便又有人站起來表達了反對意見。
往下不斷站起者多半是讓館長尊重館規(guī)，不讓張英杰參考。小半不愿正面回答的，也只是希望館長慎重，考慮清楚再決定。
這一過程中，先開口的館長反而默不作聲，只靜靜聽著看著，不時微笑示意。
等管教們都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安靜一些后，他才又干咳幾聲，總結(jié)道：
“諸位的意見，我都知道了，我很高興大家坦誠相告。很明顯，大多數(shù)人都不同意張英杰參加今年的府考，理由很清楚：他入館未滿一年?！?p> “不過我想請問一下諸位，當初立下這條館規(guī)的目的是什么？好，我來給大家講解一下：一來，自然是怕新入道子學藝不精，出去丟了道館的臉面；二來，主要也是希望有個比較長的時間去調(diào)查入門道子的出身背景，以防有不懷好意者混入館中搞破壞?！?p> “張英杰這孩子的修為，雖說并不多么出眾，但以他入道時長來看，是棵好苗，我擔保他出去丟不了人。至于他的背景，我已調(diào)查清楚了，沒有問題。所以，我提議：從今年開始，咱們將館規(guī)改成：入門滿半年者，即可參考?！?p> “大伙想想吧，連堂堂的府院道所都不再拘泥形式，為的是更有效率的選出更好的苗子，為鄭國的未來作貢獻。咱們也該加把勁，把事情做得更好更快些……”
“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這回他并沒有等多久，見下面都不說話，就直截了當?shù)刈源鸬溃?p> “既然諸位都默認了我的提議，那么我在此宣布：該提議，今日開始生效！”
“當然，如果有人接受不了這個提議，或者我本人的，把辭呈送到我案上即可?！?p> 說完他就站了起來，只朗聲道：“散會！”，便轉(zhuǎn)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