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百五十九年，正月十九。

　　天象異變，紫薇星現(xiàn)，趙邯鄲之上有紅云聚攏，久彌不散，如蒼禽走獸席卷而來，又似山洪傾瀉，連綿不絕，攝人心魂，時而電閃雷鳴，非如往日，其聲甚厲，震耳欲聾。趙人皆懼而入屋，有勇者群聚于市井論之，一時邯鄲人心惶而不安。

　　趙國，邯鄲宮。

　　“王上，大巫已至！”宦官大總管自殿門外急匆匆走來，身后跟著一個著巫衣的須發(fā)老者。二人入殿后齊齊下跪。

　　左右踱步的趙王方才停下，急不可耐地?fù)]了揮手：“大巫，此天象究竟為何意？”

　　大巫起身，眼中飽含滄桑渡世之意，仿佛已窺探天機，觀透世事。

　　“天下之主，已降生于邯鄲！”

　　眾人聞言，皆為驚詫。趙王三年無所出，十分擔(dān)憂，即下令搜尋邯鄲所有出世男嬰。

　　天動當(dāng)日，秦國質(zhì)子嬴子楚之子降世，嬴姓，趙氏，名曰:政。

　　四年后，正月十九。

　　楚國，郢都。

　　一聲嬰兒的啼哭打破了屋子中緊張的氛圍。榻上的女子滿頭是汗，虛弱無比，懷里抱著一個不安分的孩子，露出似喜似悲的表情。

　　這時，一個身著華服的貴婦走進(jìn)來，看著床上幾乎力竭的女子，哀嘆一聲，道：“江陵，你太叫我失望了?！?p>　　女子正是大楚王后李環(huán)之女——江陵公主羋姣?？吹匠?，羋姣眼神瞬時空洞起來：“母后，求你不要殺我的女兒……你已殺了阿仕，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屋內(nèi)的簾幕輕紗陣陣搖擺，孩子突然停止了啼哭，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小小的身體被羋姣緊緊圈在懷里。

　　“呵呵……我自是不忍心殺掉自己的孫女，可你，要為此付出代價。”楚后的笑聲極其冷漠，如同肅殺到骨子里的秋風(fēng)那般涼薄。

　　羋姣由婢女?dāng)v扶著坐起，已無太多力氣說話：“只要能保住孩兒，女兒愿意成為您的棋子……”

　　這日，楚國江陵公主羋姣生一女，姓鄭，名芙，字言蹊。

　　三月后，趙國邯鄲宮。

　　“姬丹，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四歲的趙政不斷催促著身后的男孩。

　　姬丹與趙政年紀(jì)相仿，都是好玩的年齡，許是稍年長的緣故，相較之下他又比趙政穩(wěn)妥些許。姬丹神色還是有些畏縮：“我們這般闖入人家住處，不太好吧？”

　　趙政回頭，一臉鄙夷地看著他，忽而露出狡猾的笑容：“你要是敢反悔，便等同于承認(rèn)是我的弟弟！”

　　“你閉嘴！”姬丹即刻否認(rèn)，將手放在身后，大步向前走去，“走！”

　　趙政咧嘴蹦跳著跟了上去：“寧和宮里有秦人，燕人，現(xiàn)下又多了楚人，看來我們要多一個小兄弟了罷！”

　　姬丹撇嘴：“我是燕人不假，可你連秦國都沒去過，算不得秦人?！?p>　　“你討打否？”趙政卷起手袖，摩拳擦掌。

　　“來啊，誰怕誰！”姬丹的氣勢也并不弱。

　　一時間兩個孩童扭打成一團，誰也不讓著誰，頗有一副不打倒對方便不停下的態(tài)勢。

　　羋姣懷里抱著三月大的鄭芙輕輕搖晃，心中甚悅，這孩子經(jīng)歷了連月的馬車顛簸之苦，倒沒有出現(xiàn)不適之狀，為母，她自是欣慰無比。外頭突然傳來兩個孩子的爭吵聲，羋姣走了出去。誰知院里不知哪來的兩個小童正在相互毆打，嘴里嘰里咕嚕說著不討喜的話。

　　羋姣急忙上前制止住了他們，燕丹左臉腫了起來，趙政額上青一塊。趙政的注意力全然被羋姣懷里的肉球吸引，舉起雙手去抓襁褓，羋姣擔(dān)心傷到孩子，便蹲了下來讓他仔細(xì)看看。趙政眨巴著眼睛，一副見了至寶的模樣：“姬丹，這是什么東西？”

　　“喂，你好好說話！”姬丹抬手錘了一下趙政的頭，頗有禮貌地低頭向羋姣作揖行禮，“夫人，趙政年紀(jì)小不懂事，望你不要見怪?！?p>　　姬丹也不過五六歲的年紀(jì)，卻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羋姣拍了拍他的手：“無妨，你倒是個懂事的孩子。”

　　而后，羋姣的視線又落在趙政的身上，方才未仔細(xì)看，這下好好看來，這小童的模樣倒是好看得緊，鳳般眼睛里很是有靈氣。趙政用手指輕輕觸了觸鄭芙的臉，又趕緊收回，生怕碰壞了一樣。羋姣不由得笑出聲：“這是小女嬰，你小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p>　　趙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會碎么？”

　　“蠢！人又不是玉，怎么會碎?！奔Уず敛涣羟榈卮驌糈w政。

　　趙政看起來并不在意的樣子。他自出生起便被關(guān)在這寧和宮里，從未與外人接觸過，自然也沒見過這樣的嬰兒。羋姣想起方才的對話，便道：“這兩位是姬丹太子和趙政小公子么？”

　　“正是?！奔Уさ貞?yīng)。

　　“你知道我？”趙政顯得頗為自豪。

　　羋姣笑言：“自然。今日太過倉促，擇日我定當(dāng)去拜訪趙夫人?！?p>　　她口中的趙夫人便是趙政的生母，有趙國第一美人之稱的趙姬。趙政點點頭：“我以后可以抱她么？”

　　“自然可以?！绷d姣輕笑，這孩子當(dāng)真將鄭芙當(dāng)成一塊寶玉了罷。

　　得到允諾后，趙政興高采烈地拉著姬丹跑開了。羋姣站起身來，看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心中暗道，以后的日子應(yīng)當(dāng)不會太過苦悶罷。

　　簡陋的宮殿中，一女子正倚靠著軟榻小憩，只見得她朱唇輕啟，若熟透的櫻桃，一對如鳳眉眼微微睜開，華麗而傲慢，睫毛如燕羽一樣厚而密，將眼眶的形狀襯得愈發(fā)完美，鼻梁小巧卻精致而大氣，側(cè)顏叫人一見便難忘，面色紅潤，膚嫩齒白，身姿姣好。加上周身那份慵懶，即便衣著無比簡單，卻也給人一種莫名的威儀之感?？伤壑械念j然之色盡數(shù)顯露，又有了種憂郁的病態(tài)美感。所謂絕色美人，趙姬如是。

　　趙政小跑著進(jìn)了屋，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趙姬，飛身撲到她身前，興奮地說：“阿娘，我看到楚國來的夫人了，還有一個小女嬰?！?p>　　趙姬抬手輕摸他的頭，眼底盡是溫柔之色：“跑這么快作甚，要是摔了阿娘會心疼的?！辈贿^，趙政剛才說到女嬰？且不說趙楚兩國并無太多接觸，即便真要派質(zhì)子過來，也該是男嬰。趙姬心生疑惑，但僅是放在心底。得挑個日子去看看那楚國的夫人是什么來頭。

　　于是，兩個想到一塊去的人各自帶了些自覺體面的見面禮，恰好在同一日出了門。

　　“阿娘，楚夫人！”趙政拉了拉趙姬的衣袖，指著不遠(yuǎn)處正向他們走來的羋姣。

　　趙姬上下打量著羋姣。她算是容貌偏上等的清秀女子，盡管不施粉黛，可她那頗好的儀態(tài)與無暇的氣質(zhì)顯露了出身高貴的事實。

　　羋姣看到趙政，又覺眼前女子美艷不似常人能比，便知曉眼前人的身份，便微笑頷首示意：“昨日見到趙政，我便在猜測趙姐姐風(fēng)姿會有多卓絕，今日得見，果真如世人所說那般絕色?！?p>　　她在真心實意夸贊趙姬貌美，卻無半分自卑自憐之意，足見其見識與肚量。趙姬便心生好感：“妹妹自是命苦，不知是為何來到這深宮之中？”

　　羋姣神色微動，隨即說道：“我本是楚國江陵公主，卻因擅自下嫁鄭國人觸怒母后，她便將我與女兒一同送到此處?！?p>　　個中緣由羋姣還是含糊不清，沒有明說，礙于此情況屬實為難，趙姬便沒有再問。她與趙政不過是被囚在趙國的孤兒寡母，沒什么可以被利用的罷。

　　“既然如此，日后妹妹便來走動，也好讓政兒多個玩伴?！壁w姬輕撫羋姣的手以示安慰。

　　“自當(dāng)如此。”

　　那日后，寧和宮的風(fēng)好像一直往鄭芙那兒吹去。

　　鄭芙四個月時，趙政第一次抱起了她。趙姬難得見趙政這般小心仔細(xì)的樣子，兩只手抱著鄭芙連動都不敢動，生怕摔了，連走路亦是緩慢而行，不再胡蹦亂跳。

　　九個月時，鄭芙開始學(xué)說話了。只要醒著，她嘴里總在咿咿呀呀說個不停，全然不似羋姣那般少言淑雅。趙政和姬丹這兩個孩子倒是日日來看她，雖不懂她說什么，但總喜歡來逗弄她取樂。鄭芙也不哭鬧，一副惡狠狠的表情，要同他二人搏斗的架勢。

　　鄭芙兩歲時，已能輕松自如地走路，且能將話說清楚了。彼時，趙政和姬丹找到了逃出寧和宮的方法——一個在大樹后被刨出的不大不小的狗洞。趙政仿佛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兩人經(jīng)常從狗洞爬出去在邯鄲宮里四處游竄，總想著拉上鄭芙，每當(dāng)被趙姬發(fā)現(xiàn)，少不了一頓責(zé)罵。趙政也不惱，這天總算找到了個機會，把鄭芙拉著一同從狗洞里鉆了出去。

　　鄭芙看著自己因鉆過狗洞弄臟的衣服，耷拉著頭問道：“政哥哥，我們要去哪？”

　　彼時，幾個宮人路過，趙政捂住她的嘴，拉著她躲到一旁的樹后，躲過了他們的視線，這才回答：“尋圣人。”

　　“為什么？”鄭芙年歲太小，不能理解趙政之語。

　　“笨，過幾年我們都要回國去，再也見不到趙國的圣人了！”趙政拉著她有目的性地向一個方向走去。

　　鄭芙鼓著眼睛，嘟起了嘴：“哦……”顯然還是不理解他說了什么，只知道跟著他走就對了。

　　二人彎彎繞繞，鄭芙被趙政帶到一個草場外頭。她從未出過寧和宮，現(xiàn)下見了眼前的事物很是新奇，睜大了眼睛四處觀望，指指這邊，指指那邊，嘴里說個不停。趙政不緊不慢地給她解釋，這是馬，那是兵器，一副頗有很有成就感的模樣。

　　草場入口有守衛(wèi)，趙政便擺出一副世家子模樣，很輕易地便進(jìn)了草場。看樣子，他已不是第一次來此了。

　　“快來看，這是矛！”趙政跑到兵器架旁，抬手拿起一柄長矛，轉(zhuǎn)身想要給鄭芙看?？舌嵻讲⒉辉谒赃叀＿@不過眨眼的功夫，他沒拉著她，便自己跑丟了？

　　四處尋找，才發(fā)現(xiàn)鄭芙小小的身軀。她正站在一匹高大的黑馬面前，顯得她更加矮小。鄭芙抬頭瞪著黑馬，黑馬也不甘示弱，低下頭來直視鄭芙，一人一馬的距離不過一尺，可不就是一個好笑的場景。

　　趙政走了過去，豈料那黑馬突然抬蹄，眼看著就要踢到鄭芙的腦袋上。趙政心中一緊，趕緊將鄭芙自一側(cè)推倒，兩個孩子在草地上翻滾幾圈，趙政始終緊緊抱著鄭芙。

　　黑馬并沒有因此停下，反而變本加厲地跑向他們，趙政心生怒意，大吼一聲：“我要宰了你！”

　　那黑馬竟被他氣勢所撼，鳴叫著連連退卻，而后轉(zhuǎn)身奔走。鄭芙受了驚嚇，卻沒有哭鬧，牢牢抓著趙政的袖子不敢動，趙政起身后，又將她拉起來，拍了拍她周身的灰塵。

　　“是何人要殺老夫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