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燕之子歸國

　　趙政由羋姣送回元殿。趙姬在殿中走來走去，頭發(fā)凌亂，衣衫簡陋，見到殿門口的趙政，全然不顧及儀態(tài)，大步跑過來一把將趙政抱在懷里，渾身顫抖著，淚如泉涌。

　　“政兒……我以為就要保不住你了啊，你怎么總是叫娘擔(dān)心呢！”趙姬聲嘶力竭，根本不敢想象若趙政真的被殺害，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過。趙政是她唯一的孩子，和她在這深宮中相依為命的孩子。

　　趙政僵硬片刻，緩緩張開手摟住趙姬，將頭靠在她的肩頭上。

　　自他有記憶以來，趙姬對他都是冷淡漠然的，有時候甚至有些疏離。自從鄭芙和羋姣來了之后，趙姬變得不再那么難以接近，可即便如此，她變得更加暴躁，經(jīng)常因為各種原因責(zé)罵他，也未曾給予他多少母愛，仿佛半點(diǎn)都嫌多余。

　　在趙政的眼里，趙姬始終是那個絕美冷漠不可接近的被他喊著“阿娘”的女人，他從未見過她今日這般失態(tài)的樣子，更不能想象趙姬會為了他悲痛如斯。故而他剛才有些遲疑，無法相信眼前的趙姬就是他的親娘。記憶中，她似乎從未這樣親昵地將他抱在懷里。

　　羋姣知道他們母子還有許多話要說，便悄然離開了。這會子鄭芙還在慶殿等著她，怕是正在擔(dān)憂得不得了。

　　此事以這樣的方式收尾，倒不算太壞。

　　那之后，姬丹和鄭芙日日去元殿探望趙政，三個孩子有說有笑。經(jīng)歷了此事，趙姬對趙政的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盡管還是不怎么親近，可確實不怎么責(zé)備他了。趙政的身子骨很爭氣，不過一個月就又恢復(fù)到以前的狀態(tài)，大家都安心些許。

　　天光正好，趙政與姬丹正坐在慶殿內(nèi)，愜意地聽著羋姣母女彈琴。羋姣一如既往地讓鄭芙坐在她身前，握著她的手慢慢彈奏。見此情景，趙政默然低下了頭。姬丹看他無精打采，問道：“如此樂曲，你怎的毫無精神？”

　　“非也?！壁w政倔強(qiáng)否認(rèn)，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我只是很羨慕阿蹊，羋姑姑會經(jīng)常同她說話。”

　　“你就知足吧?！奔Уぐ琢怂谎郏拔夷镉H遠(yuǎn)在燕國，連見上一面都難。我都快忘記她的樣子了。”

　　羋姣看得出來，趙政很希望趙姬能多關(guān)心他一些。這樣的情緒，讓羋姣又想起趙政被士兵帶走的那天早上。

　　一大早，趙姬心急如焚地來到慶殿，心中有急事，險些被門檻絆倒。她跑進(jìn)屋見到羋姣，“撲通”一聲便跪下了。羋姣很是奇怪，抬手扶她，趙姬卻是怎么都不肯起來，整張臉被淚水淹得通紅，聲音顫抖無法正常言語。

　　“其實我都知道，這四年……若無你們母女，我與政兒根本活不到現(xiàn)在！以前我很疑惑，以你的身份，即便犯下大錯也不可能被驅(qū)逐到邯鄲宮來同我們受罪，你來此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這些我都不愿去想太多了，只知道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羋姣輕輕點(diǎn)頭，耐心地聽她說話。趙姬今日言語，必然是發(fā)生了大事，否則她不會這般作為。

　　“如今政兒被趙人帶走，秦國那邊又派兵攻趙，他必然兇多吉少?。】墒俏腋緹o力去對抗……妹妹，算我求求你，救救政兒！我什么都沒有，只有這個兒子了……若沒有他，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盼頭！”趙姬身子孱弱，悲從中來，整個人癱軟地跪倒在地，又坐起身來連連向羋姣磕頭。

　　在趙政兩歲時身為質(zhì)子的嬴子楚潛逃回秦，此舉惹得趙國王室中人十分憤恨，趙姬和趙政的日子愈發(fā)難過。兩國若是交戰(zhàn)，質(zhì)子的安全就岌岌可危?，F(xiàn)下秦國發(fā)兵攻趙，雖然并未大規(guī)模進(jìn)攻，可的的確確是雪上加霜。嬴氏子孫眾多，子楚在秦國又沒有話語權(quán)，秦人自然不會在乎他的夫人和兒子的性命安全。這樣的情況下，趙姬自然十分無助。

　　羋姣心中動容，這一天還是來了。她抬手替趙姬拭淚，聲音極其溫柔：“姐姐莫要驚慌，先回元殿調(diào)養(yǎng)精神。我這就去見趙王，一定把政兒救下。”

　　想到這些，羋姣當(dāng)然知道趙姬不是不疼愛趙政，而是已經(jīng)不敢好好地去愛他了。于是輕輕拍了拍趙政的肩，徐徐道來：“政兒，莫要怪你阿娘不疼你。她在這邯鄲宮中過了太多苦日子，習(xí)慣了小心翼翼茍且為生，精神已大不如前。你父親不在身邊，她變得更加敏感、膽怯，你要多多寬慰她才是?！?p>　　趙政點(diǎn)點(diǎn)頭，羋姣說的這些他都明白，所以他才會經(jīng)常去討趙姬歡心。只是有的時候他也會難過，可趙姬卻無法給他溫暖。

　　鄭芙從羋姣身前走出來，坐在趙政身邊，歪著頭看他：“阿政，我們都會陪著你和趙姑姑的。你們一定能回秦國去！”

　　趙政摸摸她的腦袋，不知為何他總喜歡這么做。難得鄭芙會安慰人了，他心中自是有些欣喜的。這個小女孩從當(dāng)初襁褓中的肉球長成現(xiàn)在這般模樣，當(dāng)真不可思議。

　　幾人正聊著天，慶殿外突然一陣嘈雜之聲。沒過多久就走進(jìn)來十幾個人，為首的是兩名衣著不同的宦官。鄭芙不明情況，以為這些人又要來抓走趙政，當(dāng)即站起身跑到趙政前面去，張開雙手擋住。趙政輕笑，把她拉了回來輕壓讓她坐下，搖搖頭，示意她看姬丹。

　　姬丹怔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太子丹接燕王旨?！?p>　　姬丹趕緊變換姿勢，將頭牢牢抵再地上。

　　“孤王之子丹質(zhì)于趙已然七年，于燕趙之和睦大有裨益。孤王念丹之功勞，特請使者抵趙，接丹歸燕?！?p>　　原來那名衣著不同的宦官，身著的正是燕服！姬丹來質(zhì)時年僅三歲，七年過去，他始終好好保存著來時身著的燕服。他以為人質(zhì)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他曾經(jīng)都沒有了盼頭，這突如其來的旨意讓他激動得熱淚盈眶，趴在地上顫抖著身體，雙手不斷敲擊地面。

　　趙政往他背上打了一拳，道：“接旨??？”

　　姬丹許是太過激動，抬起頭來接過燕人宦官手里的燕旨?；鹿傥⑿χf道：“太子，你愿意的話，現(xiàn)在就可歸燕，我安排人去替你收拾行行裝?！?p>　　姬丹奮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而后起身朝羋姣重重磕一頭：“這四年，丹多謝羋夫人照料，此恩當(dāng)永世銘記?！?p>　　姬丹來質(zhì)時僅他一人和陪伴的老仆，爹娘不在身邊，羋姣和趙姬自是要多關(guān)懷他一些。言罷，羋姣點(diǎn)點(diǎn)頭：“此去路遠(yuǎn)，丹兒定要平安歸燕?！?p>　　他又匆匆跑去元殿。比起羋姣，趙姬陪他的日子，的的確確是七年了，盡管她并不樂于親近，可趙政有什么吃的亦或是做了衣裳，趙姬都會一模一樣地給他一份，此恩也當(dāng)感謝。

　　鄭芙此刻總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看著姬丹遠(yuǎn)去的身影，拉拉趙政的袖子，說道：“丹哥哥要回家了?！?p>　　“不錯?！壁w政牽起她的手，慢慢向元殿走去，“總有一日我們也會回去?！?p>　　“可是我沒有家，我的家早已亡了?！编嵻降拖骂^，羋姣總對她說她的父親是鄭國人，她便也是鄭國人。雖然鄭國已亡，可她不能忘記自己的血脈。

　　趙政對她的說法很疑惑，道：“你分明是楚人，怎會亡了國？”

　　鄭芙將羋姣的話轉(zhuǎn)述給他，趙政這才知曉些許關(guān)于她身世的事情。盡管羋姣是楚國公主，可鄭芙的身世也無比凄涼，不比他好多少。在姬丹接到旨意之前，趙政從未想過他們?nèi)齻€會分開。今日見了姬丹急不可耐的樣子，他心中有些許感慨。

　　雖然無人同他說起，但趙政并不傻，羋姣在寧和宮里并無禁令，從這一點(diǎn)就足可以看出她與“人質(zhì)”二字毫無關(guān)系。只要她愿意，隨時都可以帶著鄭芙回楚國。分別的時機(jī)，也許就在他被傳歸秦的那天。

　　想到此，趙政黯然。

　　若說姬丹這個壞小子，趙政倒是希望他趕快回燕國去。姬丹整日把自己鎖在書屋里，已經(jīng)許多年未曾好好與他打一場了。既然這般急切，那早些回燕去，省的老看見他這幅思國樣。不過，他與娘親已七年未見，趙政自是同情他，現(xiàn)在終于要走了，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極為不舍的。

　　可對于鄭芙，他完全說不上來。許是看著她蹣跚學(xué)步到如今能夠與他并肩而行，他私心里不想和鄭芙分開。就想一直讓她待在他身邊，好好保護(hù)她。趙政雖然才八歲，但已能看透許多事物的本質(zhì)，羋姣的目的他已然猜到三分，只是還沒有到那個時候，不好妄下定論。若真如他所想，那鄭芙也不一定會與他分開了。

　　二人走到元殿，姬丹正好從里面出來。想是已經(jīng)同趙姬說過話了，姬丹向他們走過來，看著趙政，說道：“你應(yīng)該一輩子待在趙國?！?p>　　聞言趙政不樂意了，什么叫他應(yīng)該一輩子待在趙國？姬丹都要走了嘴還這么臭。于是趙政抬手就朝他肩上打了一拳，姬丹也不躲，就這么接著。趙政又打了一拳，姬丹用手抵住他的拳頭，繼續(xù)說道：“趙政，你可知你出世的那天發(fā)生了什么？”

　　同樣無人提起，可他聽羋姣和趙姬說過。那日天象異變，大巫說他是天子之命，故而趙姬與他的日子才會這般難過。趙政開口：“我不信那些?！?p>　　姬丹沉默。他看得出來趙政的與眾不同。他學(xué)習(xí)能力極強(qiáng)，機(jī)敏不似常人能比，小小年紀(jì)卻有著與此不符的格局與氣魄。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每當(dāng)姬丹看到他的眼睛，總會想起他出生那日如天火般的紅云，也讓他感覺那是趙政的野心在燃燒。于是姬丹下意識地問道：“關(guān)于七國，你真的什么都沒想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