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西樓就著這無窮火光,與柳紈齊齊站在一口突厥的斷石崖上。
這荒穢的無人之境寸草不生,所能看到的地方,只有流動的巖漿與烈火。
柳紈心中恍然一沉,想起月西樓口中提到的什剎海來。照月西樓那么說,他們應當是進了索魂童子的地界。
兩人相互對望一眼,順著十方儀所示的方向看去。
倒也沒看到什么司雀蛋不司雀蛋,只有一塊破落石碑。那石碑上潦草刻著“什剎”二字,陰氣森森,鬼魅無常。
伴隨碧水劍徐徐出鞘的細聲,月西樓察覺到了空氣中的不祥。柳紈跨步上前一步,將月西樓攬于身后,獨自正對著身前翻滾的猩色。
“沒想到我們這樣小心,還是繞進了什剎海。”柳紈下意識挽起月西樓的小手,看著漫天緋紅,一臉正色道:“你抓緊我。”
月西樓心中一觸,抽了抽手,卻沒想到那柳紈力大無比,牢牢地抓著她的手,讓月西樓一動也不能動。
“讓你抓著就抓著!”柳紈略有些怒了,扭頭道:“不是說自己不同尋常女孩子家嗎?既然這樣,那我就純粹把你當兄弟了?!?p> “你放心,我們道家人不會占你便宜?!?p> 月西樓瞥了瞥柳紈懷里的拂塵,又好氣又好笑:“我才不怕你拉我的手了,我只是覺得,你剛剛抓得我有些痛了。”
“那現(xiàn)在呢?”柳紈的手松緩了些,繼續(xù)向前小心走著:“現(xiàn)在還痛嗎?”
“不痛了?!痹挛鳂前V癡地點了點頭,這下輪到自己緊緊地抓起柳紈的手來。
她看著前面專心探路的少年,一身玄色道袍潔凈無塵。
烈風吹起柳紈幾縷鬢邊碎發(fā),月西樓就盯著那幾根玩意兒,感覺心臟節(jié)拍也在隨著它們忽上忽下。
十方儀最終在斷崖邊兩尺左右的距離時停止轉(zhuǎn)動。柳紈按住月西樓的手,獨自上前一步探看。卻發(fā)現(xiàn)原本應該裝著司雀蛋的鳥窩什么也沒有,顯然,它被人動過。
月西樓見狀,不忍道:“這司雀也是奇怪,不把窩搭在樹上,橫生生放在懸崖邊,這是等著人來取嗎?”
“你懂什么。”柳紈松開月西樓的手,滿臉凝重:“司雀生性暴戾難馴,若想成功馴化一只成年司雀,難如登天。所以玄宗弟子大多從幼鳥期就照顧著它們,一個是培養(yǎng)感情,一個也是讓它們免遭殺身之禍?!?p> “殺身之禍?”
“是的,殺身之禍。”柳紈看著那空蕩蕩的鳥窩,笑容逐漸凝結(jié):“司雀鳥自古以來就喜歡把窩搭建在高崖險峰,許多幼鳥還沒出生,就會被父母擠出窩外。就算是安然降生的,也會被父母從高處推出去,摔死了,便是命薄,活下來的,才有資格繼續(xù)展翅?!?p> 柳紈越說越無力,微微頓了頓,方才繼續(xù)道:“這就是叢林法則的殘忍之處?!?p> 聽柳紈滔滔一席話,月西樓也有些莫名哀思。
她似有似無地捕捉到柳紈眼神中的一絲失落,看著他那般傷神,一時間,更手足無措起來。
“你不會懂的,你有那么多人愛你?!绷w徐徐起身,把頭埋進暗處:“你有暮掌門,有疼你的蘇師兄,有錦樂門那么多把你當親妹妹般看待的師兄弟,而我……我……”
柳紈望著自己的兩手空空,滿目蒼夷:“而我果真什么都沒有。”
月西樓從后撫上他的肩膀,寬聲勸慰道,“別這么說,你還有有宋掌門,看得出來,他很疼你。”
“他疼得只是玄宗門弟子柳紈,脫離了玄宗門弟子這個身份,又有誰疼我呢?”柳紈的聲音宛如玉碎,揉雜在什剎海的熱浪中,更添幾抹低迷。
“你沒有親人嗎?”
“我有母親……只是她……她很少來看我?!?p> “她把你扔到玄宗門以后就不大管你了是嗎?”月西樓長眉微微一蹙,握住柳紈肩膀的手不由得緊了幾分。低吟片刻,她抬頭放聲道,“你比我幸運多了?!?p> “你起碼還有母親,我自小滿門被屠,父母雙亡,已經(jīng)沒有一個親人了?!?p> 柳紈聞罷,眸色倏忽之間亮了幾分。他抬頭看向一臉倔強的月西樓,很難想象,這個外貌平平的女孩居然還有些和自己這樣相似的過往。
“怎么樣,這么說,你心里有沒有好受點?”月西樓側(cè)著腦袋,懷抱碧水劍輕輕試探道。
她明白柳紈這突如其來的消沉與難過,因為長居昆侖忘憂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她獨自攀上伯牙峰獨處時,也會涌現(xiàn)出莫名其妙的悲傷。
那感覺就像身處深山幽谷內(nèi),你只有自己一個人,一個人順著逼仄的狹長甬道走,且永遠都看不到盡頭……
正當月西樓與柳紈二人正為彼此身世過往感傷時,十余丈開外忽然卷起一股赤浪。
柳紈慌忙從失神的感念中抽出身來,拉著還沒反應過來的月西樓,退后數(shù)尺。
兩人定睛一看,見紅花兒似的浪中馱著一位赤裸著上身的男童。他一身鬼火之氣氣勢洶洶,雖外形只有八九歲的模樣,可那雙眼中卻布滿鋒利與老練。
無需多言,月西樓便猜到這位男童正是之前蘇念口中的索魂童子。
蘇念也曾提醒過自己,說這什剎海內(nèi)的索魂童子常年鎮(zhèn)守著一朵奇花。這花兒能包治百病,令人起死回生,名字也特別,喚作“鬼母紅蓮”。
當然,這都是旁話了。
現(xiàn)下讓二人有些發(fā)難的是,原本只想本本分分找個司雀蛋,卻不曾想還是驚擾到了山中的童子。
那童子目光兇狠,面目猙獰,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
“在下玄宗門弟子柳紈,這位是錦樂門弟子月西樓,無心打擾前輩靜修,還請前輩恕罪!”
柳紈拉著月西樓識趣地跪倒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他們身后不遠處的蘇念與秦浪同樣緊緊縮在一起,愣是不敢發(fā)出一聲的細響兒。
四個人就這樣悄悄地明在明,暗在暗,任由什剎海內(nèi)鋪陳開一片無聲的寂靜。
“錦——樂——門——?”
索魂童子拖著長長的音,撥開自己額前亂蓬蓬的頭發(fā)。
他第一眼便識得那小丫頭身上的錦樂門琴師袍子,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對錦樂門三字仍心有余悸。
童子尷尬一笑,擺擺手示意二人起身。他頷首看向月西樓,問:“暮掌門一切可都好?”
“多謝前輩關(guān)懷,掌門……掌門一切都好?!?p> 月西樓抬頭看了眼那索魂童子,這才算是真正看清他的五官。其實若非他臉上畫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符咒,月西樓相信,他還算是個面目清秀的孩童。
“小兄弟,你說他們干嘛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喊前輩?”秦浪在后悶悶道,一臉不解。
蘇念聞罷,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他回頭看了看所謂的禁軍門的大弟子,得意道:“人家可不是什么孩子,他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p> “六……六十歲?”龍朔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雙手伸出六根手指,清算道,“不可能。”
“信不信,隨你咯?!?p> 蘇念憤憤然嘆了口氣,目光轉(zhuǎn)向月西樓的背影。
從后看,月西樓近來消瘦了不少,蘇念看得有些微微的心疼,思索片刻不知怎的,突然扭頭道:“反正我只是為了小師妹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