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遷徙沒有說什么,那覃明已經(jīng)穿著拖鞋往右邊走去,九月的風(fēng)已經(jīng)有些涼意,更顯得他的背影清瘦。
李遷徙扭頭,看了眼頭上的天空,再低頭看著孩子越來越像亡夫的臉龐,她一度節(jié)制的心情有些游離——
猶記得那年初見亡夫,因為他高大的背影,所以生出了些許的安全感。
是同事,相處不錯,又追得殷勤,加上她所處地方,窮山惡水,隨時有丟掉小命的可能,激發(fā)了她的求生欲跟生殖沖動,便跟他好了,然后結(jié)婚。
如今想來,后面的種種,都反復(fù)證明自己當時的沖動和盲目。
她任由往日的記憶在腦子里流轉(zhuǎn),喚起如棉花柳絮飛舞一樣的傷感,所以面前那精致的蝴蝶花紋,雖然惹得孩子呵呵地笑,她也只是冷了一張臉,顯得很寡婦。
阿根廷少年寧靜從自家花園大門出來,看著右邊李遷徙母女,揚起明媚的笑容,想上前打招呼,但是猛地想起之前覃明給的忠告:
“中國人喜歡守孝,三年,你知道吧?也就是說,會克制自己的私欲,守護自己過世的親人,你懂嗎?”
“意思就是說,那位姐姐,各種言行,是為了守孝,雖然你是阿根廷人,拉美民族比較熱情,但是也最好尊重她的信仰。”
這個姐姐的側(cè)臉看起來看起來有些悲傷冷漠,可能之前,回應(yīng)他的那些微笑和招呼,都是基于自制和禮貌吧?。
那他還是識趣點,不要去打擾人家了。
寧靜如此想著,硬往左邊轉(zhuǎn)身,從比較遠的前門出去。
覃明是天黑才從九號門回來,隔壁的李遷徙家里沒有任何動靜,他本想如往常一般,打開他屋子所有的燈,但是想起三三的臉龐,心里閃過熟悉的疼痛以及這些年都難以掙脫的迷障,他只是踩著黑暗走到客廳的沙發(fā)坐著靜靜地發(fā)呆。
迷迷糊糊時候,看見一縷光從他右邊墻壁的窗戶上灑下來,剛好結(jié)束在他的面前,留下他淡淡的影子在地上,他自知自己不該這般沉溺其中,但是蕭遷說,明日是三三的忌日,再給他放假一周,讓他整理好心情,再去祭拜三三。
蕭遷要替請假的魏樂處理案子,所以不能一起去祭拜——其實他知道,這是蕭遷的說辭。
沒人愿意打擾他這段時間的悲傷,尤其是在三三的忌日。
當年,他扶著滿身是血的三三,大約過了一個月,才有辦法正常地說話——蕭遷知道,魏樂知道,他就是那樣變了心境。
今雖然不至于心亂如麻影響他的思維言行,但是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有些傷口,一旦遇到了,可能永遠都不會痊愈吧?
再扭頭看了一眼那灑下的淡淡的光暈,他起身,再次將所有的燈都開啟,一時間燈火通明。
翌日,天晴。
李遷徙牽著女兒從墓園大門開始步行,中途女兒幾次撒嬌,讓媽媽抱,李遷徙都溫柔地說道:“朱朱,我們要去一個只能自己走過去的地方哦,你乖乖的,等下媽媽給你買蛋糕?!?p> 女兒聽不太懂,但是她能感到媽媽的態(tài)度很堅決,所以自己只好乖乖滴慢慢地走著那漫長的石子路。
亡夫的墓碑在第三區(qū),第九排第四個位子,是一個很偏僻的角落位子。
從午后的三點開始,到四點,她們才走到墓碑前。
陽光耀眼,從左邊的樹梢灑下來,在那新墓碑上布下斑斑點點。
朱朱看見了墓碑,以及墓碑上的照片,倒是安靜了些,坐在那墓碑前的臺階上,開始玩臺階旁邊新生的小草。
李遷徙先是圍著墓碑繞了一圈,伸手撿起幾片枯黃的梧桐葉,放回到孩子旁邊,然后坐到墓碑前的臺階上,拿出一本書。
覃明正好在她亡夫墓碑后的左邊第八排第五個墓碑前坐著,方才隔著林立的墓碑,就看見她們母女的身影,這個時間,整個墓園,幾乎只有他們?nèi)齻€人。
他也坐在三三的墓碑的臺階前,聽著身后的李遷徙開始念:
我有許多死去的親人,我聽憑他們離去。
我訝異地看到,他們不似傳聞中的樣子。
他們?nèi)绱撕V定,很快便安于死亡,甚至相當愉快。
可只有你——只有你返身歸來。
你擦過我的肩膀,你在我的身邊彷徨,你撞到了些什么,它們發(fā)出聲響,
告密你的歸來。
啊,請別帶走那些
我花費時日學(xué)到的東西。
我是對的,而你錯了。
你是被誰的物什引發(fā)了鄉(xiāng)愁。
即便我看到了它們,它們也并不在此處。
它僅僅存在于我們的感受當中,
僅僅是我們自身的折射。
念到中間,她幾度哽咽,但是她只是靜靜地讓那些情緒過去,盡量讓自己面色溫柔。
她的哽咽讓孩子也停下了玩小草的動作,扭頭看著她,小小的臉龐,一臉的審視和擔(dān)憂。
李遷徙回以微笑,終于念完了這一段,然后合上了書,抬頭看了一眼上方被大樹樹梢遮住的天空。
覃明沒有回頭去看她的臉上表情,只是靜靜地聽著她的動靜,她念的《安魂曲》,剛好跟他流淌過的心情相遇,激起水花飛舞。
他從第一句開始就感覺眉心一陣的酸澀,他看著那些落在各個墓碑上的影影綽綽,想起三三生前的面容,靜靜地聽到最后一句‘僅僅是我們自身的折射’,
感覺有什么東西從眼角滑落,他伸手一摸,才發(fā)覺自己哭了。
身后繼續(xù)傳來她說話的聲音,像跟人在聊天:
“
抱歉,
過了這么久,才帶她來。
因為孤兒寡母,因為那些不義之財,我們并不安寧。
奇怪的是,我發(fā)現(xiàn)你的哥哥,已經(jīng)沒有跟蹤我了最近,所以便來了。
為了表示虔誠,我讓這么小的她,一步一步地邁著小短腿從墓園大門走到你的墓碑前。
你說,究竟是我矯情,還是你坑?
都差不多吧,我其實沒那么討厭你,即便你變成了一甕骨灰,我還得在家里,擺放你的照片,不斷地教她,叫你爸爸,不斷地告訴她,你的故事,顯得很歇斯底里又失控。
雖然,你在的時候,我便說過,我是喪偶式育兒。
但其實啊,真的喪偶,跟那個區(qū)別還蠻大的!
呵呵……”
李遷徙說到這里,有些諷刺地笑了笑,扭頭看了一眼亡夫的名字跟他的黑白相片,眼里的諷刺依舊。
“你若是活著,很多事,都會變得更簡單——我知道,可能是我累了,所以將所有的疲憊都歸咎在你死掉了這個起因上,
或許,你活著,我可能會更累……
但是我確實累了,你的家人……實在是很奇怪……
這么說,你會生氣吧?或者不懂吧?
生氣就生氣吧,我疲憊,你生氣,然后吵架,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雖然我很痛恨這件事,因為我們吵架,會嚇到孩子。
但是,比起在法庭上吵架,在家里吵架,還是誠懇多了……
呵呵……”
李遷徙說道這里,再度哽咽,也一樣面色嘲諷,伸手撫摸了一下女兒的頭頂亂發(fā),才繼續(xù)說道:
“你若是活著,起碼我不用去跟你的媽媽對峙公堂。
我做了狠毒的娼婦也就罷了,
關(guān)鍵是孩子這么小……
我弟弟不知道身在何處,你的家人找不到他;
我的爸爸比誰都難纏,所以他們倒是不敢去招惹他,呵呵——這點是我的家人,讓我唯一欣慰的地方。
你的媽媽,只怕會花很高的價格,請最厲害的律師,將你的財產(chǎn),孩子都要回去……
雖然這樣,即便在你在世的時候,我也必然要經(jīng)歷這些吧?
我還是希望你是活的,活著的,即便活著的你,因為孝順,會跟你的媽媽一起,
跟我對峙,跟我爭奪財產(chǎn),
我還是希望,你是活著的。
呵呵……
我如今也是偏執(zhí)起來,因為我也開始羨慕,那些有爸爸的孩子,可以不用忍受媽媽的所有。
可以選擇,更喜歡媽媽,還是爸爸……
”
李遷徙的眼淚,差點就掉落出來,她忙抬頭,看著上方的樹梢,吸了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