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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笙

第七章 情斷章江

香笙 頁北斗 4680 2019-10-06 09:00:00

  漸漸出了縣城,來到市郊,又稀稀落落得下起細雨來。香笙道:“鐘少爺,今天這老天爺不大眷顧你,知道你要來賞梅,故意落了雨。”鐘建平道:“再過一會兒,天氣晴了也是說不準的。麥小姐,這梅關古驛道,你走過幾回?”香笙道:“沒去過?!辩娊ㄆ襟@道:“怎么會!我來這第一天,姨媽就同我說’冬天來我們南安府,一定要去趟古驛道,要不簡直和沒來過一樣的?!闶潜镜厝耍尤粵]到過古驛道,豈不是這十幾年,都不知活在哪里?!毕泱献能囎幼咴谏郧耙稽c,她轉頭去看他,發(fā)現他笑得前仰后合,粗粗的眉毛一聳一聳的,眼睛瞇成了縫。香笙也笑道:“我也只是聽說過,那驛道是往來通商的要道。只是我們老百姓,平白去那里做什么?”鐘建平道:“難道你沒聽說過那里的梅林,冬天——尤其是雪天,白雪壓紅梅,多么美妙?!毕泱系溃骸澳阋p梅,我姑媽家花園里便有梅園,何必跑那么大老遠的來?”鐘建平道:“等你到了那兒,自然就明白了?!?p>  少間,雨停了,太陽居然悄悄從云層后邊露了出來。二人來到驛口,鐘建平結了賬,吩咐車夫們午飯后再來,又預付了訂金。香笙立在那里,但見蜿蜒而上的古道兩旁,云梅錦繡,松海濤濤,層巒疊翠,甚是壯觀。那梅花開得正盛,粉白里泛著微紅兩點,恰似少女的紅唇。兩人沿著古道往上走,因香笙纏過足的,走得較慢,鐘建平走在她身旁靠后,香笙賞梅,他卻兼有賞眼前人。他看見香笙走路的樣子,特別有一種溫婉嫻靜的感覺,她有時提著裙子,有時將頭發(fā)勾在耳后,有時將坎肩攏一攏,她指如青蔥,笑時眉眼彎彎,牙齒光潔美好。走了一段,她轉頭向他道:“我要把這眼鏡卸下了,戴著暈暈的?!辩娊ㄆ浇舆^眼鏡,笑道:“麥小姐,你沒有近視么?”香笙道:“大字不識,有近視就怪了!”她見路邊有擔梅子的小販,把各種梅干扎成一袋一袋的,裝在桶子里賣給路人。香笙嘴饞,便停了下來,在人家桶子里挑揀。她見鐘建平正拘束得站在一旁,表情窘迫,問他道:“你不來挑一包?我請你吃?!毙∝溡舱f:“這位小姐有眼光,我的梅子,開胃生津,消煩去熱,保胃健脾,保您吃完一包,還會來找我買第二包?!辩娊ㄆ奖阋矎澫卵鼇恚袅艘话鼦蠲?,掏錢付賬時,香笙將他攔下道:“說好我請你吃,輪不到你結賬?!闭f著,又看到一個小販挑了擔子在她面前停下,拿了一個紅梅做的頭花伸在她眼前,香笙看了也喜愛,便一并買了下來,又有賣團扇的小販圍上來,鐘建平買了一把繡著梅花的團扇送母親的,又買了把繡著丁香的,香笙把那繡了丁香的團扇拿過來看了兩眼,便還了他。不一時,賣蔥油餅的、賣茶葉蛋的、賣湘繡、圍領甚至賣陶瓷器皿的小販,紛紛將她團住了,都展示自家的貨物,叫她買。鐘建平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出來,兩人跑了一陣,見到一座亭子,上書“望梅亭”,鐘建平道:“我們進去坐坐?!?p>  香笙累得額上汗直流,把身上披的狐裘坎肩拿了下來,疊好抱在胸前,道:“那些商人,怎么光盯著我一個。”鐘建平道:“我猜是怪這狐裘坎肩。女人披上它,立刻就變了名媛貴婦。那些小販看見你,還以為是哪位有錢的官家小姐哩?!毕泱系溃骸澳惆阉党鰜?,你母親會怪罪你嗎?”鐘建平笑道:“狐裘和兒子,哪個重要些?”香笙道:“說是這般,既到了我這里,我便要保管好?!闭f完了話,兩人在亭子里站立賞梅,往遠處望去,大余縣城盡收眼底,那章江猶如一條銀帶,穿城而過,而山間云梅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天藍而淡。

  且說那香笙,看見驛道上遠遠走上來一男一女兩人,仔細一瞧,驚道:“那是杜二叔么!”連忙旋過身去,把帽子戴上了。鐘建平看了看,見那男人身旁的女人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的,便問道:“杜二叔是誰,你怕他做什么?”香笙道:“你我是瞞著人出來的,現見著熟人,萬一被那杜二叔發(fā)現我,他那張嘴呀,恨不得嚷得整個南安府都知道!”等那一對人走近些,鐘建平便想起來,旁邊那位女孩,正像李家的綠萍丫頭。他扯了扯香笙的衣袖,道:“你看看,杜二叔旁邊那人不是你家的丫鬟么?”香笙道:“你莫要唬我來。”鐘建平道:“沒唬你,真是崇文的丫頭綠萍哇!”香笙才拿帕子掩了面偷偷轉過身來看了看,果真是綠萍,見她穿著翠蘭邊拖裙,外邊罩著寶藍呢子大衣的,和杜二叔挽手并肩,說說笑笑,兩人關系看來好不親密。鐘建平道:“你怕他做什么?他該怕你才是?!毕泱下犃耍宦暃]言語,見他們往云封寺去了,才從亭子里走出來。

  二人沿著驛道一路走,往來的商販游人漸多,鐘建平有意趨近香笙,隔三差五便要扯她衣袖,香笙警惕得厲害,始終與他保持距離。一來二去,鐘建平有點心灰意冷,落后告她說:“上海有些國外的青年男女,他們自由戀愛,光明正大得手牽手在街上走,一起去逛公園,一起看電影,或者到舞廳里面跳舞,沒有人覺得那樣是不對的?!币娤泱喜淮饝謫枺骸斑@大余城里有沒有舞廳?有沒有電影院?若有,我明天帶你去看電影,去跳舞好不好?!毕泱下犃耍粡埬樞叩猛t,她說:“我們這里沒有舞廳,更沒聽說過什么電影院?那是什么地方?”鐘建平道:“電影院就是一間黑黑的大屋子,里面有一塊好大的畫布,畫布上出現各種各樣生動的人物,故事,他們有喜怒哀樂,并且把觀眾也帶入到他們的世界里。”香笙道:“那不就是戲么。”鐘建平道:“對,就是戲,但電影是先進的戲,是推動人類進步的戲?!毕泱闲Φ溃骸耙f唱戲,我也會唱呢。可惜沒見過電影?!辩娊ㄆ降溃骸拔也恢滥銜獞?。找一個機會,你唱我聽聽?”香笙低下頭去,道:“唱得不好呢?!辩娊ㄆ叫Φ溃骸澳怯惺裁搓P系!只要是麥小姐唱的,我便愛聽?!眱扇寺刈咴谝惶?,香笙也不刻意躲他。中間路過一株千年大榕樹,樹下圍著一群人,鐘建平走過去看,見一個著黑袍子的男人,在給幾個女孩子照相,他于是上前問明了,原來是縣城新開的周記照相館老板,找了幾個女兒當模特,專門到這來取景成相順便做做廣告的。鐘建平高興壞了,同他講好價格,便招呼香笙過來,兩人站在那大榕樹下照了張相,周老板通知他七天后到縣城景明路18號鋪子里取。

  照相出來,香笙覺得肚子餓了,在路邊攤買了兩塊燒餅,兩碗豆腐花,吃完了,香笙道:“回去了吧,走了那么久,怪累的?!辩娊ㄆ降溃骸安贿h就是關樓了,不去可惜。”香笙彎下腰去揉了揉腳腕,抬頭看看他,咬著嘴唇,把下唇咬得紅紅得,道:“我是小腳,走路不方便的。你莫怪?!闭l知道鐘建平忽然一個猛子蹲了下來,拍著后背道:“上來,快上來?!毕泱弦惑@非小,顫道:“我陪你走就是了。”鐘建平道:“不要你陪我走,我背著你??禳c,大家伙都看著我們呢。”香笙恨不得一頭鉆進那路邊的灌木叢里去,然而她想了想,索性豁出去了,便趴在了鐘建平的背上。

  鐘建平背了香笙,腳底下好似生了風,走得飛快,把香笙嚇得不輕,一個勁喊他慢點,慢點。惹得沿路的行人商客紛紛盯住他倆看。鐘建平一口氣跑上了關樓,才將她放了下來。香笙看了看,覺得不甚稀奇,便道:“這關樓無非是城門瓦房,高高得建在山巔,叫人踩在地上訕訕得。”鐘建平指了遠處的城市,對她說:“你看這南邊、北邊,分別是兩座城。一座是大余城,一座是南雄城。而這兩座城,一座屬于JX省,一座屬于GD省。因此你站在這里,等于出了JX省,而到了GD省。”她怔怔地看出去,遠遠辨出那小小的瀝青色的大余城,辨出更遠處的家鄉(xiāng),繡花針腳似的小小的縱橫交錯的田地,和形如螻蟻的屋宇。她長了17年,還未走出過這縣城,今天竟然一只腳踏出了省界?她簡直不敢相信。鐘建平望著她道:“你應該外邊多走走,多看看,世界大著呢!大余真是太小的一個地方,甚至中國也是太小的一塊地方,我們腳下這塊土地,在地球上根本瞧不見。除了地球,還有宇宙,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奧妙無窮的?!彼牬罅搜劬ν饪矗吹阶约荷盍耸吣甑牡胤?,那么小小的,失落的小城市,她看到自己淺陋的見識,狹窄的人生,忽然悲哀不已。出關樓時鐘建平對她說:“香笙,我認為你應該看到更加廣闊的世界,你應該……走出去。”香笙望著他深情而又真摯的眼神,點了點頭,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第二天,香笙依舊妝扮齊整了,陪著鐘建平在城里閑逛。逛了半日,不知不覺逛到城郊一片農場,農場里養(yǎng)著各類家禽牲畜,幾頭健碩的赭色的成年牛,正甩著尾巴散步。那家主人旁邊還開著飯館,專整治各種牛肉菜。鐘建平隨身一個包里,裝著黃油,醬料和刀叉,他包下飯館的茶房,向老板割了一包嫩牛肉,親自下廚煎牛排,做意大利面條。他教香笙用刀叉,吃半生半熟的牛排,意面,香笙胃口小,加上不太習慣夾生的意面,只吃了兩口,誰知道鐘建平接過她的面,吃了個精光,肚子鼓脹起來,站立都費勁,一直休息了許久才能夠走路。而香笙對于同他并肩走路并不排斥了,甚至到后來鐘建平一直扯著她的袖子,她也隨他去。飯后,兩個人就沿著青磚的街道走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香笙聽他說起他的見聞,上海街頭的電車、畫著外國女人的廣告牌,學校里的大禮堂,偶爾還有結婚的男女到他們禮堂去舉行儀式,女人穿著白紗的曳地長裙,捧著鮮花,男人穿著白西裝白褲子白皮鞋,香笙說,那怎么吉利呢,但同時她又向往。他說起電話機,照相機,商場,輪船,火車,飛機,網球,賽馬場,甚至外國人引進的女人的胸衣,她聽得入迷,聽得一雙眼睛亮亮的,對周遭的一切都渾然不覺了。這樣,到日頭西沉時,他們走到了江邊,鐘建平道:“麥小姐,昨天你說你會唱戲,這里沒別人,你唱給我一個人聽好不好。”香笙便應了他,把隨身的帕子拿出來蓋在地上,讓他坐下。她唱了一段《牛郎織女——到底人間歡樂多》:

  牛郎啊,可是在碧云深處話知心?心愿相同情意深。

  可記得寶殿之上遭遣責,你把無辜的罪名一人擔承?

  縱然把傷心的往事都忘卻,應難忘“珍重”臨行訣別聲。

  鐘建平聽完,覺得意猶未盡,央求她再唱一段,可是她說不唱了。那是年關將至的一個冬天的下午。

  這之后,鐘建平再沒見到香笙出現。有一天晚上,崇文從蘇太太家回來,抱了一個木匣子,跑到香笙的房間。他把那個木匣子打開給她看,里面有幾張黃紙包的黑膠唱片,一塊沉甸甸的懷表,一把繡著丁香的團扇,一支金屬色鋼筆,還有一封信。崇文道:“建平哥讓我悄悄交給你的,他說他明天要回上海去了,一早在渡口坐船?!毕泱喜徽f話,他又道:“這幾張唱片建平哥說如果你肯,我可以拿去。姐?你肯嗎?”見香笙眼圈紅了,他急忙說:“不肯就算了。那你保管著吧,一樣的——只是我很喜歡?!毕泱系溃骸澳隳米甙??!背缥臍g喜得跳起來,又將信將疑:“真的么?放在我這里?”香笙道:“你喜愛的,一并都拿走吧?!背缥牡溃骸拔揖鸵瑒e的什么也不要了。”說著,生怕她反悔,飛快地把那幾張唱片拿在手里,歡天喜跑出去了。

  香笙隨便披了一件襖,抱著木匣,走出沁心閣,沿著芍藥欄一直走著,心里面一陣陣的悵然若失,仿佛有人拿著刀,一刀一刀剜她心口的肉似的。她想起李太太說的話,鐘建平那樣的少爺,看上她無非是一時興起,馬上他要念大學,他要留洋海外,他會碰見形形色色的女人,很快會將她忘記,他們是絕無可能的。欄內掛著一條紅燈籠,連花園里的大樹上也掛著紙扎的小燈籠,喜慶的春節(jié)快要到了,而夜風刮在臉上刺剌剌的。香笙想著把那匣子里的東西找個地方埋了,可是走過許多地方都覺得不合適,轉了一圈,又走回竹林那面來,找到上回鐘建平教她認字的地方,拿一片碎瓦,挖了個深坑。她把匣子放下去,把匣蓋打開,趁著月光,想最后看一眼那些東西。看到團扇底下黃色的信封,想了想,即使自己不識字,也要看一眼。她拆開信封,里面除了一封信,還有一張黑白照片,是上回在梅關古驛道大榕樹下照的,照片上的自己抱著那件大坎肩,頭上戴著禮帽,下面穿著棉褲,土洋結合,不倫不類。而鐘建平站立一旁,兩只手交叉放在胸前,肆意得笑著,眼睛斜斜的看向她。她哆嗦著展開信紙,見上面用鋼筆寫的斗大的六個字,她僅僅認識的六個字:

  麥香笙

  鐘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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