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公子的那天，正是微雨燕雙飛的三月。彼時(shí)，揚(yáng)州巷口，人來人往，一派繁華景象?！?p>　　面前的女人扯著嘶啞的嗓子，細(xì)細(xì)的訴說著往事。昏暗的燭火，微微晃動(dòng)，一絲不落的把她的身影勾勒在墻壁上。微微晃動(dòng)的影子，瘦弱的仿佛一觸就碎，叫人好不憐惜。

　　“那時(shí)，家中破落，收成不濟(jì)，往年存下的一點(diǎn)點(diǎn)米糧也已經(jīng)所剩無幾，更遑論有余糧能夠被拿來當(dāng)種子。眼下播種時(shí)節(jié)將至，父親迫于無奈，便向城東的王大員外家借了一筆錢，拿來買稻種。可沒過幾天，那王大員外便惡狠狠地帶著一眾家丁來向我父親索賬。原約定好的是年底還，何況父親把所借到的銀子都盡數(shù)買了谷種，哪能立刻湊出銀兩來，便請求王員外寬限幾天。誰知那員外故意引我們上套，聲稱三日之內(nèi)若還不清欠款，就要將我嫁與他那癡呆了十八年的小兒子作童養(yǎng)媳。父親聽罷，氣不過，便與之理論，卻被那幫家丁一頓棍棒，氣血不暢，第二天寅時(shí)便去了。”

　　我揭開面前的茶盞，一縷熱氣裊裊飄起，近乎冷淡的嘆著:“倒叫人唏噓。”

　　屋外血雨綿綿，風(fēng)夾雜著雨水，吹開了本就未完全闔上的紗窗，微微洇紅了她素白的衣衫。

　　“我守著父親的尸身，舉目四顧，竟發(fā)現(xiàn)連口薄棺的銀子都拿不出來，于是就想著，不如去街上看看哪位好心人能夠拿出銀兩將我買了去，只要是能夠?yàn)槲腋赣H湊出葬身的錢，就算良兒今生為奴為婢，也沒什么不如意的了?！泵媲暗呐嗣蛄嗣蜃旖牵弧澳翘?，我就那樣跪在街口。來來往往的人中，有的人駐足觀望，有的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的人嬉笑戲謔，過了許久，都沒有一個(gè)人肯出些錢財(cái)將我買了去。我心底想著，我可真沒用啊，父親平時(shí)待我那般好，我幼年喪母，他又作母又作父地將我撫養(yǎng)長大，連為他好好下葬這件事我都做不好?！?p>　　“大概是上天憐我，讓我碰到了公子?！迸瞬卦诨璋禒T光里的眸子倏忽明亮了一下?！耙粋€(gè)仆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遞給我一大袋銀兩。”

　　“姑娘，起來吧，這是我家公子給你的，足夠拿來給你老父好好下葬?！逼腿酥噶酥覆贿h(yuǎn)處的馬車。

　　“我接過沉甸甸的錢袋，起身跑到馬車旁，俯身跪下；“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bào)，還請公子寬限幾天，待為父親下葬以后，一定為奴為婢，終生侍奉公子?！?p>　　“孟娘，你聽到過那樣的聲音嗎?像是揚(yáng)州街上，一年中十二月份的那場最大的雪，洋洋灑灑，美的不可方物，直至陽光傾灑的那一刻，混合著沁人的寒氣，一切都溫暖了起來?！彼ы笠蟮赝蛭遥壑兴朴惺止獠?，叫我有一瞬間晃了神。

　　我揉了揉眉角；“倒是有過，但是時(shí)間太久，便也忘了?！?p>　　“孟娘，我大概是一輩子也忘記不了了吧。”耳邊有聲音絮絮地傳來。

　　“本就是萍水相幫，區(qū)區(qū)小事，姑娘不必太過掛懷，至于為奴為婢，更無需姑娘作出如此?！鼻鍧櫟穆曇敉高^車簾，一字一句地落在了跪著的那人耳中。

　　“后來，我拿著那筆錢，安葬了父親，剩下的銀兩也足夠還清王員外的那筆債款了?？墒悄菬o賴員外，仗著家大業(yè)大，背后有朝廷官員撐腰，非是不肯就此罷休，欺我孤女一個(gè)，仍要將我搶去作童養(yǎng)媳。我怎可甘心再如此受辱，便存著玉石俱焚的心思，一紙?jiān)V狀，將他告上公堂。”

　　“后來呢?”指尖觸到杯盞，余溫灼人。

　　“后來，在公堂上，竟碰到了公子。孟娘，我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真是其妙啊。他坐在堂上，甫一開口，我就知道是那位贈(zèng)我錢袋的公子了?？墒窍嘤龅哪侨账置魇亲隈R車?yán)锏?，連正臉我都沒有瞧見?！?p>　　“這浮生萬千，世俗男女沉迷于愛欲，其間糾葛，本就是無法言說地清的。”我抬眼望向窗外，心里一陣恍惚，空落落的。

　　“公子那么良善的性子，看到路上素不相識，賣身葬父的孤女，尚且能夠出手相助，不求回報(bào)，更何況是新上任的知州，見到這等恃強(qiáng)凌弱的事情，自是不肯放縱那員外，便替我斷清了這官司。但是若能回到從前，良兒愿從未與公子相遇，總勝過如今這般光景凄涼，是我害了他。”啜泣聲在耳邊響起，臉上的人皮面具隱隱發(fā)熱，我知道，時(shí)間不多了。

　　我微微傾身，為她續(xù)了些茶水；“寒夜涼人，姑娘講了許久，嗓子都啞了，喝口茶水暖暖身，潤潤喉吧。”

　　看著面前的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然后暈倒在桌旁，抬頭看到她身后屏風(fēng)露出的一角淡青色云錦，心里不禁有一絲絲的郁悶。

　　“出來吧?！蔽业穆曇粼静淮螅瑓s在這狹小的房間里顯得甚是突兀。“你真的要做到如此地步?我可以再給你一次考慮的機(jī)會(huì)。計(jì)劃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了。”我抬眸望向已經(jīng)走到她身旁的男子，有一瞬間的怔然。

　　而他，只是摸了摸面前早已經(jīng)沉迷在睡夢中的女子的臉，克制著自己的所有情感，用極盡的溫柔壓抑著自己的悲傷，聲音悲涼:“他們兩個(gè)，下輩子能在一起了吧?這樣很好。”

　　“孟娘，請開始吧?！彼α似饋恚凵駞s一剎那也沒有離開面前的女子，只是笑容終究還是太過悲涼，讓人看了難過。

　　我暗嘆了一口氣，轉(zhuǎn)動(dòng)指尖，發(fā)出幽幽的紅光，食指抵在女子額頭的那一秒，前塵往事皆數(shù)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