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派晉德宮大太監(jiān)李豐送來的胡人騎天翼馬紋貢緞,曦華命人做成了新的騎馬裝。
那緞子的顏色略顯沖淡,只勝在花紋稀罕,倒也能讓她新鮮一陣子。
這會兒,曦華穿了一身新衣,在祥云金烏大立鏡前興奮地轉(zhuǎn)圈,手中咻咻地揮著錯金鑲綠松石的小馬鞭,一疊聲地讓花照去請弘琛。
她嚷嚷著:“父皇沒空兒,叫二哥帶我們?nèi)ゴ颢C!”
一旁蘇媺端坐在玫瑰圈椅上。
秋寒漸濃,椅子上搭了新?lián)Q的銀紅色繪秋鴻有信的薄棉椅袱,看上去鮮亮而柔暖。
十月伊始,御膳房備了新食單:蕪爆散丹、椒麻兔頭、玉脂奶皮……都是應(yīng)季的鮮物。
但曦華歷來挑嘴,此時,蘇媺與葉縈、花照正翻看著食單,琢磨該加些什么上去。
只聽曦華十分不滿地嚷道:“入了秋,御膳房做的肉菜要么柴要么疲,哪里比得上在囿趣園里剛打的野物,立馬做來吃,又烤又燉又蒸,那才叫一個鮮!”
蘇媺放下食單,用手刮著臉頰笑她:“你想得倒是美極!只怕,王爺這會兒沒心思帶你去打獵。他剛履職兵部,人事紛雜,總要花時間理出個頭緒吧!”
十日前,一道御旨在前朝后宮掀起軒然洪波。
景元帝趙祚親書諭旨:兵部左侍郎一職人選待定,著三省同平章事推舉人選再議。在此之前,瀛云王趙弘琛入兵部監(jiān)理,暫代兵部左侍郎一職。
自景元帝回京后,太子的處境正如曦華所言,果然是“既有人治得了他,也有人能讓他發(fā)躁”。
聽聞,這份御旨一下,禁閉東宮思過的太子暴跳如雷,鳳藻宮里倒是安安靜靜。
“你怕什么?”曦華不管不顧地催促著花照,拉回了蘇媺的思緒。
她不滿地嚷著:“兵部又不止二哥一個人,難道離了他,兵部就不轉(zhuǎn)了?”
蘇媺瞧著花照十分為難,想是慶妃有所囑咐,于是笑著勸解。
“你若實在想出宮,何不讓三殿下帶你去九勝坊逛逛?聽說,那里新來了個極善馴養(yǎng)斗雞的交趾人,堪比唐朝時的‘神雞童’賈昌?!?p> “不去!重陽那天,我都跟二哥說好了!”曦華見花照還站著躊躇,不耐煩起來:“你只管去,我看誰敢罰你?”
蘇媺無奈地搖頭,她未曾明言的是,雖然有景元帝的明昭御旨,以兵部權(quán)力分派的錯綜復(fù)雜,究竟能有幾個人聽從瀛云王的號令,只怕還是未知。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瀛云王竟很快便命花照回話:三日后,便可帶曦華去京郊囿趣園行獵。
看著曦華一臉的興奮得意,蘇媺心中十分納罕。
瀛云王不像是莽撞的人,此舉是為了暫避風(fēng)頭,還是主動示弱?
記得御旨下達的那一日,秀姀幾人面面相覷,都有一肚子疑問。
朝歡撓著發(fā)鬢皺眉:“重陽宮宴時,皇帝不是說,讓瀛云王熟悉黃河三道的政務(wù)嘛,怎么又進了兵部?”
秀姀也有些呆滯:“既是暫代左侍郎一職,卻又說入兵部‘監(jiān)理’,豈不是要瀛云王節(jié)制整個兵部?皇帝難道要推瀛云王上位不成?”
前朝后宮之中,如秀姀、朝歡這般百思不得其解的人,想必不在少數(shù)。
雖然,蘇媺也覺得旨意有些突然,但細想來,卻并不十分驚訝。
瀛云王在西北軍中待了一年多,若是參與政事,從兵部做起算是順理成章,他回京之初,想必很多人都有此猜想。
至于,重陽那一日,景元帝提及黃河三道,如今看來,確實是虛晃一槍。
要緊的是,景元帝要防備誰?翮貴妃和太子?鎮(zhèn)國公岳氏及其部舊親信?
亦或,有其它無法宣之于口的目的?
沒有父親蘇栯的指點,蘇媺也覺得帝心難測、不免頭疼,轉(zhuǎn)而開始思量,這一番變故對東宮有何影響。
猶記得,景元帝在鎮(zhèn)國公岳城的請罪折子上朱批回復(fù):“朕亦有子,自太子提孩始齔之年,撫之育之,殫精竭慮,以待其成,縱有過失,未嘗輕言棄絕,其間辛苦不足為外人言……”
到底是國之儲君,景元帝對太子寄予厚望,也曾手把手親自指點,絕不可能輕言廢立。
何況,太子剛過弱冠之年,觀政時日短、歷練亦淺,那些私德上的荒唐,相較于朝堂政事而言,一句“年輕人心性不穩(wěn)”便可輕輕揭過。
蘇媺想著想著,心中忽而一動。
景元帝將瀛云王推到朝堂上,是否有為太子安排助力的深意?
父親蘇栯說過,雖然太子私德不堪,但他在上書房讀書時,確實文思出眾,也不算辜負皇帝對其“天資粹美、穎悟絕倫”的評價。
但他拙于武藝,雖然也能打馬行獵,卻于兵法一竅不通,更不可能統(tǒng)帥三軍。
當(dāng)年,趙祚為其取名“尚武”,想來是有所期冀,如今看,卻是白白可惜了這名字。
雖說“馬上打天下,不必馬上治天下”,但太子手中總要有可用之劍,若能兄弟同心,豈非更好?
想到此,蘇媺心中一哂,看向花梨木雕歲寒三友隔扇上掛的茱萸香囊,是重陽那一日蘇媺自御花園帶回來的,如今,只剩下一絲幽微的余韻。
她不禁冷笑:皇帝的苦心只怕注定要落空了。
那一日宮宴上,衛(wèi)良則一場拙劣的表演,想必還沒有讓他看明白,比起兄弟同心,手足鬩墻要容易太多!
蘇媺一只手撫上了金絲織花香囊,忽然皺了皺眉:瀛云王年紀尚輕、資歷極淺,不過前往西北軍代天子督訓(xùn)一年,有何資格擔(dān)任兵部兩位長官之一的左侍郎,甚至節(jié)制整個兵部?
景元帝此舉實在令人費解。
她輕輕闔上眼睛,腦海中倏然現(xiàn)出朝廷六部的構(gòu)架。
自大齊立朝以來,六部長官——尚書一職的設(shè)置皆仿唐初,由諸省相公及“揚歷中外有德望者”兼之,故而,尚書實乃官員升遷之資,只是一種身份的體現(xiàn)。
當(dāng)下,六部實權(quán)皆在各部的侍郎手中。這其中,禮部、刑部、工部侍郎各一人,吏部、戶部、兵部設(shè)左、右侍郎共兩人。
兵部!
蘇媺眉心一動、睜開雙睫,眼睛里閃過一絲了悟的光芒。
鎮(zhèn)國公世子岳琦引咎辭官之前,為了一個兵部左侍郎的位子,東宮、御史臺、鎮(zhèn)國公的舊部都卷了進來。
兵部裹挾其中,誰跟誰是同一個陣營?誰又是中立可信之人?景元帝恐怕一時看不清,這左侍郎一職便不能輕易許人。
如此,安排瀛云王暫代一段時日,便能用他皇子的身份壓一壓躁動不安的各方勢力。
亦或,蘇媺更大膽地猜測——不久之后,皇帝對兵部官吏的升黜,將另有調(diào)整?
想到景元帝的西北之行,蘇媺似是捕捉到一條極隱秘的索線。
她看秀姀等人仍迷惑不解,便將自己一番猜測告訴了三人。
“景元帝之所以起用瀛云王,絕不是要推他上位,一來,他或許想為太子打造一把‘可用之劍’,二來,也是敲打急于攬權(quán)的東宮,還有兵部中與岳家舊部一樣,并非景元帝舊屬親信的人。又或者,與他此次西北之行有關(guān)?!?p> 秀姀顯然比朝歡和夕安敏銳,一聽便恍悟道:“小姐說得有道理!可惜,我們在西北眼線太少,皇帝見了哪些人、談了些什么,甚至促成這次巡視的原因究竟為何,我們都只能猜測,實在過于被動了!”
她嘆了口氣:“蘇大人的安排到底慢了些!”
蘇媺看了秀姀一眼,也默然了。
父親蘇栯雖然能對天心洞察一二,但終究行事過于方正,難行陰詭之計。
至于瀛云王監(jiān)理兵部,是否有可趁之機,還要待來日再看。他與曦華交好,或許能從他那里打探些消息,也未可知。
想到此,蘇媺不由皺眉:自來管中可以窺豹,從瀛云王素日行事來看,只怕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