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風細細,竹簟生涼。
絢麗的織金錦氈、花紋繁復(fù)的器具、精細誘人的茶點,與文學(xué)館里清凈簡素的陳設(shè),隱隱形成一道疏離而清明的分界。
竹簾半遮半掩,無一絲贅余的華飾,卻并不簡陋難看,與飛云涼檐下的折影交匯一處,叫人心生靜意。
只有靈閶和曦華的斗嘴聲,在清涼如水的側(cè)殿里,如高揚尖嫩的柳哨一般回蕩著。
不過一瞬間,蘇媺回神之時,二人已經(jīng)在比誰的聲更高、氣更壯,一個道:“婷宜,過來坐!”,那邊立刻大叫:“婷宜,不許去!”
蘇媺撫額,但見不過反復(fù)幾次,曦華忽然狡黠一笑:“二姐姐這是怎么了?我只是想讓婷宜嘗一嘗這玉蘭餅,二姐姐也不許么?唉,我們做妹妹的,在二姐姐面前,說也不能說,吃也不能吃,卻不知,這是哪位嬤嬤教給姐姐的規(guī)矩?”
靈閶一愣,立時明白又被曦華戲耍了,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我……你叫奴才們拿過來就是了……”
曦華唇角一勾:“二姐姐說得是,我竟忘了,還有奴才們可用。雖說,這餅的吃法與眾不同,不過,姐姐身邊有的是見多識廣的奴才,想來,也無需我多事。花照,把這餅送過去,給二公主和四公主嘗嘗。”
兩碟脆黃焦酥的玉蘭餅,靜靜擺在杯盤琳瑯的幾案上,餅上嵌著緋紅韻白的玉蘭花絲,不過巴掌大小,卻散發(fā)著一股奇異襲人的香氣。
靈閶鼓瞪著眼睛,一時竟不敢伸手去拿,好似那餅里有什么陷阱機關(guān)。
婷宜看看玉蘭餅,又看看自己的奶嬤嬤,那奶嬤嬤沖她微微搖頭,眼底卻涌動過一絲柔軟的心疼,蘇媺瞧在眼里,若有所思。
牛嬤嬤終于站了出來。
她面上堆笑,恭順地朝曦華深施一禮:“三公主如此友愛,老奴代主子給三公主道謝了!”
曦華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她,目光落在她袖邊和領(lǐng)口的暗棱紋上,冷笑著諷道:“我當是誰?第一次見嬤嬤,你還是尚監(jiān)局六品司正,不過半個多月,就連升兩級,能跟在主子身邊貼身侍奉,也能穿上這帶花紋的衣裳了,當真是好本事!”
牛嬤嬤一臉謙卑感激之色:“這都是娘娘看得起奴婢,奴婢也只有肝腦涂地,以報主子的恩德于萬一?!?p> 曦華嗤笑一聲:“涂地不要緊,別糊涂油蒙了心瞎了眼,再給你們娘娘招禍,那才是最要緊的!”
牛嬤嬤臉上一僵,卻很快卑順地道:“公主的訓(xùn)責,奴婢牢牢記下了,一定盡心侍奉主子。說起來,主子們身上,一事一物皆馬虎不得,就好比這玉蘭餅,這般新鮮難得的吃食,想來是宣頤宮小膳房用心琢磨出來的。還望公主施恩,看哪位姑娘方便,教了咱們吃法,也好叫奴婢們長長見識!”
她的神色那樣懇切順從,全無那一日在會仙橋的咄咄逼人,任憑曦華如何嘲諷,她只守著規(guī)矩,似乎與這殿中每一個卑微周到的宮人一般無二。
曦華微瞇了眼,朝花照使個眼色。
只見花照拿了個锃亮銀白的鏤花小刀,沿著玉蘭餅側(cè)面的紅曲切開,將那餅一分為二,中間赫然出現(xiàn)一朵含苞半放的玉蘭花,惟妙惟肖的,竟是拿摻了花露的油皮細細捏成,那花心中空,沁著一汪清亮幽動的蘭花醇。
花照拿鏨金小銀勺將御酒舀出,細細澆在餅上,一面笑道:“這酒是拿荊白蜜和玉泉水兌過的,已失了大半酒性,只是,四公主到底年紀小,一次少吃些倒也無妨,嬤嬤可要仔細侍奉著!”
甜麗濃郁的花香伴了酒香,蔓延、飄蕩在殿中,叫人熏然欲醉,婷宜的奶嬤嬤半張了嘴,嘆道:“乖乖,就這么一道點心,竟費這許多心思?”一邊沒口子地對花照道謝。
牛嬤嬤看了那奶嬤嬤一眼,面上飛快閃過一絲不屑,卻也忙不迭地謝過花照:“勞動姑娘了!”
靈閶半晌說不出話,接過牛嬤嬤親手奉上的玉蘭餅小口吃著,忽然嘴巴撇一撇,似要說什么,卻聽牛嬤嬤不高不低的聲音阻道:“公主,食不言、寢不語!”
蘇媺臉上掛著恬和靜怡的笑容,冷眼旁觀這一幕,一旁的朝歡遞過一盞三清竹葉茶,主仆二人交換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的牛嬤嬤,看到那玉蘭餅,神色絲毫未變,面對曦華的挑釁,和眾人別有用意的打量,她也神態(tài)自若,仿佛那日在會仙橋,被砸了一頭一身餅屑的人,并不是她。
她到底是個精明人,那日原是想先聲奪人,既能向翮貴妃邀寵,也能立威,等到一擊不中,曉得自己打錯了算盤、招了別人的眼,便立時縮了回去,先站穩(wěn)腳跟再說。
這番能屈能伸、見風使舵的本事,確是個可用之人,也不枉翮貴妃頂著景元帝的怒火,費心保全了她。
脾氣古怪難以討好、闔宮都要退避三分的寧絲印,其實是個能說理、肯講理的人;
這位一舉一動都守著教養(yǎng)嬤嬤的本分、規(guī)規(guī)矩矩立在靈閶身邊侍奉的牛嬤嬤,反倒是個最講不得理的人。
秀姀說,這些在深宮里浸淫數(shù)十年的老奴,骨頭縫兒里都是黑的,就像蟄伏在最晦暗污穢的角落里的毒蝎,隨時都可能暴起,給人致命一擊……
自這日起,靈閶對曦華竟十分客氣起來,雖不能把手言歡、言笑晏晏,倒也彼此相安無事,偶爾還送些精致玩物給她,若是碰上天涼落雨,還遣人噓寒問暖,幾乎驚掉了一眾看客的下巴。
曦華瞧著鳳藻宮送來的東西,只滿心疑惑,問蘇媺:“這又是什么招數(shù)?”
蘇媺宛然而笑:“這叫‘無招勝有招’!皇上希望幾位公主能和睦相處,既是天家風范,也是孝悌之義!”
曦華了然,眨眨眼,嘆道:“父皇倒是好心腸!那……我怎么拆她這一招?”
蘇媺想到牛嬤嬤那張時而嚴肅、時而謙卑的臉,意味深長地道:“公主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以不變應(yīng)萬變’!這假的終究真不了,且待她自露馬腳就是!”
她頓了頓,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不過,你可曾想過,多關(guān)照一下婷宜?那日在偏殿,不過一道精細些的點心,那奶嬤嬤便驚訝成那樣??梢娖饺绽?,她沒吃過、沒見過的,竟不知凡幾,靈閶雖時常帶著她,卻沒什么耐心去應(yīng)付一個小孩子?!?p> 曦華垂著頭,不情愿地道:“她那個娘,只知道張揚惹事,還拿了她在翮貴妃和二姐面前討好賣乖,我何必去伸這個手?沒得叫人誤會,又能落個什么好?”
“我們又不是做給旁人看的!只不過,她到底是你的妹妹,順手幫一把,對你來說,也不過舉手之勞。何況,她年紀太小,身邊人教個什么,便是個什么,你也不想她日后長成像她母妃一樣的人吧?”
蘇媺說著,語氣嘆然輕微,似流觴亭下無聲淌過的幽咽曲水:“這世上的人與事,哪里是都能周全的,但求……對得起自己的心罷了!”
曦華默然著,良久,終于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