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無中場

　　晨光不過熹微，早起的鳥兒便已迫不及待地爭吵起來，那嘰嘰喳喳的聲音，當真是惹人心煩。

　　所以很順利的，我被吵醒了。

　　強迫自己爬起身來，我睡意未散，連眼睛都懶得睜開，揉了揉酸痛的肩，果然，大戰(zhàn)之后便快馬加鞭趕回京都，饒是多年征戰(zhàn)，身體依然會吃不消，好在，歸途中非紅的傷口便已經(jīng)止住了血，眼下，應(yīng)當不會再危及性命了吧。

　　我費力掀開眼皮，然而面前的榻上，竟沒有非紅的影子！和玉啊和玉，我哀嘆一聲，你睡得究竟是有多死？竟連守了一夜的人起身了都不曾察覺！

　　疾步跑出寢室，將軍府的庭院依舊青樹翠蔓，晨光透過密葉灑下參差陰影，微風(fēng)一吹，說不出的美。

　　我卻沒有心情觀賞，只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個小廝，忙不迭發(fā)問：“非紅副將呢？你可有看見他？”

　　好好的小廝，聽到非紅名字的那一刻，竟哆嗦起來，“回、回將軍，奴才不曾看見！”話一畢，已然是哆嗦得站都站不住了！看著他在我面前撲通一聲跌坐下來，我?guī)缀鯌岩墒亲约簺]輕沒重捏碎了他的腕骨。

　　我看得不忍，心中雖疑惑，但還是擺擺手放他離開。

　　小廝如蒙大赦，當下便連滾帶爬地逃離。

　　“將軍不必疑惑，”昔言的聲音驀地在我身后響起，“將軍可還記得那日攏翠閣上跌落的小廝？”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看來他是知道了那小廝是被非紅所殺；昔言，那日攏翠閣上并無他人，這消息是你放出去的吧?！?p>　　“是，”他干脆道：“要做將軍的刀筆人，在下便需要一個替身，好讓皇帝曉得他派出的細作已經(jīng)暴露了身份當場被誅，”他直直看著我，語氣間頗為自得，“再有便是讓皇帝清楚，將軍只是默不作聲地令自己的副將殺之，并沒有將事情鬧大，所以皇帝還得感謝將軍的寬宏大量。”

　　“鬧大？”我一笑，“普天之下盡是王臣，就算我鬧大，難道還會有人跳出來為我仗義執(zhí)言不成？”

　　“呵?！彼托σ宦暎瑓s不再言語。

　　“非紅呢？”我可不會給他沉默的機會，“是否一醒就去找你的麻煩？否則，你也不會主動與我閑談吧！”

　　“將軍以為，昔言是來告狀的嗎？”他又笑，“看來將軍還不了解我，我不信律法，不信官差，凡是惹到我的人，我必定親自動手，有氣出氣，有冤報冤！”

　　“沒錯，”我甚贊同，“你就是這么對本將軍的，現(xiàn)在，你要這么對皇帝了，畢竟你的仇，還有一半在他那里?！?p>　　“不，我的仇，其實……”

　　“將軍！將軍將軍??！”方才的小廝居然折了回來，同樣連滾帶爬，只是驚恐之色更甚，“非紅副將回來了?。。　?p>　　“回來便回來了，你這副樣子做甚？”我不滿道：“他成日里一天就能進出將軍府幾十趟，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怎么不見你們跑得這么利索？”

　　“非紅副將他、他還帶了好多人回來！”

　　我詫異地同昔言對視，刀兵之聲穿透熹微的晨霧迎面砸來，再清楚不過地告訴我這不是一個玩笑——“躲起來！”我當即斷喝，昔言吃了一驚卻也心領(lǐng)神會——這恐怕是非紅瘋起來了。

　　五年，他瞞了我整整五年，如今卻被自己曾經(jīng)的“同僚”給揭穿了一切，以非紅的脾性，哪怕不能斬草除根，也定要同歸于盡！

　　好在，昔言身手很快，當非紅領(lǐng)著烏壓壓的人馬伴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刀兵之聲立在我身前時，四下里已經(jīng)再見不到他的身影。

　　皇帝手下從不養(yǎng)無用之人，而昔言曾是皇帝手下的細作，他還有足夠大的用處，我不能讓他就這樣隨隨便便死在非紅手下。

　　“宣旨吧公公?！?p>　　難得地，非紅擺出端肅的臉，然而重傷初愈的蒼白顯見得使他這端肅沒甚威懾，而我按刀，只管直勾勾地看著他，心底頭一次拎他不清。因我不知道他會為除掉敵人做到什么地步，畢竟，他從前沒有過敵人，他一向只是把我的敵人當做敵人。

　　只見果然又是那粉面假咳的太監(jiān)，依舊是陰陽怪氣地捧著那燙金的圣旨，仿佛那旨意正是他身上被迫砍掉的一處寶貝疙瘩，這么想著，我突然就笑了起來，習(xí)慣性地往身后遞了眼神，卻突然省起如今非紅已站在了我的對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前線親兵非紅副將殿前狀告，直言和玉將軍于戰(zhàn)場之上龜縮不出，致使我軍三千人折損近半，更在西蠻面前折損我中山之國顏面！然和玉將軍此次邊疆一戰(zhàn)凱旋歸來，朕不愿聽信一人之言，故，令和玉將軍入宮面圣，與狀告者當庭對質(zhì)！欽此——”

　　我手一滑，刀就硌在我的腕骨，艷陽下，我不敢去想那句“致使我軍三千人折損近半”究竟是何意，只覺得頭一次地，自己五年來時刻帶刀佩甲，其實很累很疼。

　　對面的非紅依舊不動聲色，只是在那粉面太監(jiān)的映襯下，他的臉色顯得愈發(fā)蒼白。

　　也不知，他的身上疼否？累否？

　　興許是否，畢竟，非紅他一向都比我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