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堡對面山上,綠衣女子眺望遠(yuǎn)處的璇璣堂變得四分五裂。橘紅火光漸熄后,她冷漠道:“時辰已到,人物兩空。”
旁邊的曲萬徑問道:“無一活口?”
“是?!迸涌隙ǖ溃恳暻胺?,不帶一絲情感。
“她們被我灌輸服從理念,不能質(zhì)疑,不能違反指令,否則要受鞭笞之刑。從小養(yǎng)成了屈從的奴隸心理,長大后自然難改。現(xiàn)在,莫說服從,哪怕是讓她們?nèi)ニ?,也不會有半分猶豫?!?p> “上官掌門,真是好手段?!鼻f徑平淡說著,袖下空掌已輕握成拳。
“過譽?!鄙瞎倬G如語氣淡漠,轉(zhuǎn)身離開,根本不在乎逝去的鮮活生命。
曲萬徑站在山上默然不語。
“夫君?!?p> 后面有輕微的腳步聲。曲萬徑正欲回頭,一件衣服便披在他肩頭。
“別著涼了?!笔挵俪烈幻嫒崧暥?,一面細(xì)心給他整理衣物。
“你怎么了?面色看起來很沉重?!?p> “娘子,眾人皆道我的迷魂琴是魔物,彈出的曲調(diào)亂人心緒、害人不淺,殊不知,最害人的是對他人的精神控制,來源于人本身?!?p> “那個女人說話刺激到你了?”
曲萬徑搖頭,仰天喟嘆,“人心啊,比兵器厲害多了……”
“夫君……”蕭百沉細(xì)眉緊蹙,沒再說話,只是回握住他的手,同擔(dān)苦楚。
“只是感慨一番。不說這個了?!鼻f徑望向她,“你的病……最近可有發(fā)作?”
蕭百沉彎唇搖搖頭,示意他放心。
“有谷神醫(yī)的藥,發(fā)作次數(shù)沒以前多了?!?p> “那咱們再堅持治療,許有痊愈的機會?!?p> 蕭百沉美眸黯淡,“夫君不必安慰,我的病我自己清楚,谷神醫(yī)也說過,這病沒法治了,藥也只是續(xù)命而已?!?p> 一句話,又將剛才的希望盡數(shù)澆滅。
曲萬徑望月長嘆,“沉兒,想我們當(dāng)年輔佐啟明帝。琴簫合奏,大破囚龍陣、直逼陽關(guān)、痛擊塔木多,是何等快哉……”
“可惜……若不是我中了殷氏族人下的奇毒,連帶得了病,身體每況愈下,夫君也不會放棄十里封地,屈身降才加入秋鳳閣……”
“夢谷神醫(yī)谷清風(fēng),醫(yī)術(shù)了得,可惜是秋鳳閣九轉(zhuǎn)臺的臺主……若不是他能治你的病,我也不會加入秋鳳閣了?!?p> “是我拖累了你……”蕭百沉深感愧疚。
“有沉兒在的地方,我曲萬徑一定在。封官加爵,哪敵娘子安然淺笑呢?我不過是拿榮華換了廝守。無論如何,只是我自己的選擇,你無需愧疚?!?p> “夫君,你……不過是寬慰我罷了,你志在家國,十六歲便從了軍,要不是因為我的病……我注定短命,可你,還愿意陪著我……”
“斗轉(zhuǎn)星移、日月如梭,往事早不可追。沉兒,從今以后,我會陪你到余生的最后一刻?!?p> “得你半生,我死而無憾?!?p> “說什么傻話,谷神醫(yī)多次讓你到九轉(zhuǎn)臺靜養(yǎng),你為何固執(zhí)不肯去?!?p> 蕭百沉眉頭微蹙,“鳳凰臺至少是我們的地盤,若去了九轉(zhuǎn)臺,我、我總是不安……那個地方……有種怪異的感覺?!?p> “那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將鳳凰臺的事務(wù)托于少主,反正他早就想獨攬大權(quán)了?!?p> ……
顏小皙攜師躲進(jìn)了尹無風(fēng)的院落。這里暫時是安全的。
“你剛剛跟那人交手了?”她尚有疑惑。
“看黑影與你身形不像,便與他過了幾招。誰知此人武功不俗,因趕著離開,草草與我打了個對掌,似乎沒用盡全力,傷不了我。”楊迷花一一道來。
“沒看錯嗎,真的是烈火掌?”小皙仍是覺得奇怪。畢竟殷掌門已經(jīng)消失兩年了,不可能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
楊迷花卻十分肯定?!皼]有人比我更熟悉阿木桑。他來中土?xí)r,就是練了烈火掌,才改名叫‘殷重火’的。我跟他一起長大,他的功夫不可能認(rèn)錯?!?p> “殷重火……重燃殷殷烈火……”小皙低低喃著,復(fù)反應(yīng)過來,“你、你們是塔木多族的人,來中土不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楊迷花俯身逼近她,“哈哈哈,我颯克卓不僅是塔木多的人,還是東戎皇室——查罕納親王,你說我們來干嘛呢?”
“你你你……”顏小皙感覺自己無形中卷入了一張陰謀巨網(wǎng),越發(fā)驚恐。
楊迷花朝她攤開手,“廢話少說,密卷呢?”
小皙這才從驚恐中反應(yīng)過來,向后退一大步。
“我現(xiàn)在就要護心丹的解藥?!彼o攥密卷威脅道,“不然,我一運氣,它們就變成紙屑了?!?p> 楊迷花冷哼,“突然反悔,真像你當(dāng)年叛變的樣子啊,你不怕我滅口?”
小皙打算破罐子破摔,“楊師父,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殺了我,對你并沒有好處。如果能在短時間找到替代我的人,你不會三番五次來要挾我。”
看見楊迷花神色有異,她篤定繼續(xù)道:“櫻花小隊四人,你舍不得犧牲任何一個,所以需要一枚棋子冒險,這枚棋子舉重若輕,功夫不能差。我一來失憶二來中毒,不敢輕舉妄動,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我不喜歡被逼迫?!?p> 楊迷花算是明白了?!昂现阍鹊捻槒穆犜?,是為了在這里堵我?”
小皙坦蕩承認(rèn)?!笆?。我喜歡命運把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覺。這世上,等死的懦夫太多,但聰明人會從危機中尋找轉(zhuǎn)機。這一次,我要主動?!?p> “掌握命運?呵呵~”楊迷花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那么恭喜你,你失敗了。”
“什么意思?”小皙霎時有些慌亂。
楊迷花不說話,拿出一個小果子在她眼前晃。
那枚果子皮紅如血,大小如李,色澤鮮亮,香氣撲鼻。
顏小皙覺得奇怪。
他不會以為一個果子就能制度她?
這果子還是什么靈丹妙藥,包治百病不成?
可是不過須臾,她便覺得體內(nèi)發(fā)寒,血液躁動,冷熱不一,仿佛置身冰火兩重天。
“有毒!”她快速封住自身幾處穴道,后退一步。
楊迷花不阻止她,繼續(xù)晃著那枚紅果子。
“呵呵,你前些時日頻繁使用易容術(shù),就沒發(fā)覺身體有什么異樣?”
“異樣?”
“對?,F(xiàn)在是不是覺得很難受,開始頭昏腦漲、渾身火辣、四肢發(fā)麻,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咬?”
小皙覺得喉頭發(fā)啞,手不聽控制的向前伸去。那枚果子,變得分外誘人。
這楊迷花究竟給她下的什么毒?一枚果子就能收服。
不對,說是中毒,更像是——癮。
她霎時明白,她中的可能是長期性的毒。
此時那枚果子就像罌粟,長期成癮會使人變成枯骨鬼魅。
殘存的理智在與癮性斗爭。
“不、我不要被控制!”
楊迷花饒有趣味看著她掙扎,“你以為我是蟬,其實我是黃雀。金蟬脫殼后,你這只傻螳螂還在捕著空殼,卻不料,黃雀在后已久?!?p> 顏小皙沉默不語,握得骨節(jié)泛白,企圖以指甲深陷掌心的痛感抵抗藥癮。
楊迷花看著不耐,給她喂了一顆腥紅的藥丸。
“護心丹?”她驚詫問道。
“不錯。”楊迷花干脆道,伸手像拎兔子般把她拽起來。
奇怪的是,藥癮竟?jié)u漸退了下去。顏小皙這才恍然大悟:護心丹是控制藥癮的解藥!
“練斗轉(zhuǎn)星移都有這個毛病?!睏蠲曰ㄓ挠奶嵝?,再次朝她攤手。
這一次,小皙乖乖把密卷給了他。
她還是失敗了。
“天機堂失竊,顧老頭肯定會派人查堡,小徒兒,藏好咯!”楊迷花一副看戲的模樣,輕扯她的肩頭。
這人到底是好是壞???
顏小皙撇嘴,拂掉他的手,低頭瞥了身上的夜行服一眼,“嘁,我自有辦法?!?p> 楊迷花滿意點頭,移步窗邊,一個閃身,消失在夜色中。
顏小皙踱步了幾個來回,看著窗外的湖面,靈機一動。趁著夜深人靜,她跑到湖邊,將夜行服脫下,包住一塊較大的石頭,然后用繩子打了活結(jié)網(wǎng)住石塊,收緊繩結(jié)后投進(jìn)湖中,衣服同石塊沉了下去。
做完這些,她拍拍手轉(zhuǎn)身,迎面就撞上了一個人。
她略吃痛地揉揉額頭,抬頭看,赫然是尹無風(fēng)!
“尹、尹隊長……”她心虛地挪了一步,擋住剛剛投石的位置。
“你……你看見什么了?”
尹無風(fēng)輕松笑著,“我看到一只小老鼠,躡手躡腳地在湖邊玩,拿夜行服包石頭,還扔到湖底,呵呵~真調(diào)皮?!?p> 她驀地一驚,頭皮發(fā)麻。
還沒來得及思考對策,對面就傳來一個聲音:
“全給我搜,看看有沒可疑物事!”
顧家堡的巡查衛(wèi)在一步步逼近。
“瞧,捉老鼠的人來了?!彼麥\笑著,一派溫潤君子模樣,小皙卻覺得體溫驟降,渾身冰涼。
“顧家堡的巨響可與你有關(guān)?少堡主是我的好友,你說,我該不該把小老鼠交出去呢?”
顏小皙兩手相握,眼神閃爍,渾身緊繃,慌亂如麻。
竊書差點被截胡,銷毀證據(jù)又被撞見,今天真是糟透了!
“我相信小皙姑娘另有苦衷?!彼鋈晦D(zhuǎn)了話頭。
顏小皙重燃希望,滿懷期冀看著他。
“不過……”他神情如和暢惠風(fēng),補充道:“我不保竹葉齋之外的人。”
意思不言而喻。
樹影斑駁,映襯得他半邊臉色莫名的詭譎,眼神顯得有些陰鷙。她心中陡然一驚,不知是不是錯覺。
眼看巡衛(wèi)一步步走近,火光越來越亮,她心驚肉跳,眼一橫,匆匆發(fā)聲:“我加入。”
尹無風(fēng)微笑點頭,繞過她擋在前面。
眼看巡衛(wèi)就要來臨,尹無風(fēng)先踏一步上前,神色焦急詢問:
“這是出了何事?我夜里聽聞一聲巨響,便出來察看,可是堡內(nèi)遭劫?”
“有勞尹齋主掛懷。是出了點事情,我們正奉少堡主之命查看各處院落,也是為了保證您的安全,您看?”巡衛(wèi)頭示意讓路。
“按例行事,自當(dāng)支持?!币鼰o風(fēng)伸手引路,態(tài)度溫和,令人舒適。
另一位領(lǐng)頭經(jīng)過時,瞟了顏小皙一眼,略有疑惑。
“這位姑娘為何躲躲藏藏?”
尹無風(fēng)不慌不忙道:“這是尹某的侍女,平時就膽小如鼠。方才被突如其來的響聲嚇壞了,還沒緩過神來?!?p> 巡衛(wèi)了然,“原是如此,尹齋主勿怪?!?p> “無妨無妨?!币鼰o風(fēng)仍是謙和大方的模樣。
……
進(jìn)屋在書桌翻查時,巡衛(wèi)頭不禁感嘆:
“尹齋主果不愧是竹葉齋的齋主啊,這么多書卷?!?p> 巡查的人也懶得再翻下去,草草檢查完畢,便告辭前往下一處。
人走遠(yuǎn)后。
尹無風(fēng)回身坐下,用老板的口吻說道:“定親儀式結(jié)束后,隨我回竹葉齋報到?!?p> “好……好的?!鳖佇○砻婢S持笑意,內(nèi)心苦得嗷嗷叫。兩只黃雀?。∷裉毂凰阌嫀状瘟耍?p> 等顏小皙走后,尹無風(fēng)望著桌上的一沓紙,無聲而笑。
翻開層層疊疊的書稿。其中一份,按頁碼把每頁頂頭的第一個字連起來,就是:顧、武、兩、派、有、意、合、謀。
這是竹葉齋的傳信方法。藏頭詩一般的傳遞方式,隱匿到無人察覺。傳信人特意藏在書稿中,尹齋主又堂而皇之?dāng)[在桌上。
說里面有消息,誰信呢?
“合謀?”
他淡淡笑著,揮筆疾書。
……
“爹,不好了,他們竟然直接炸了璇璣堂!”顧慈急匆匆闖進(jìn)來,見到顧醒仍在盯著那份弩機圖紙,聲調(diào)都急得拔高了幾分。
“你怎么還在看這份圖,鐵指環(huán)被毀了!”
“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鳖櫺逊畔聢D,緩緩地將它卷好。
“不過還好,璇璣堂那枚指環(huán)是假的?!?p> 顧慈焦急的神情霎時呆滯,聽得目瞪口呆:“什么?”
看著耿直的傻兒子,顧醒嘆氣解釋道:“在轉(zhuǎn)移到璇璣堂之前,我就把它和飛仙亭的那枚掉包了?!?p> “爹,您居然把我也騙了?”
“爹是想看看,用指環(huán),能釣出多少螳螂,多少黃雀?!?p> “對了,天機堂也失竊了?!鳖櫞纫詾槭撬挠嬛\,便冷靜說著。
“什么!”這回是顧醒不淡定了。
“不是您的計劃呀?”
“計劃里只有璇璣堂!”顧醒似乎感到半路殺出個不速之客,事態(tài)不受自己控制了,忙沖外喊:“叫佟總管過來!”
然后,堡主房間燈火通明,三人談了一個時辰才散去。
……
夜晚,風(fēng)聲忽緊,窗臺發(fā)出響動。說書人迷迷蒙蒙被吵醒,揉著眼睛往窗臺看。
門忽然吱呀一聲,一個身著寬袍扣著帽兜的人走了進(jìn)來。身形高挑,影子斜長,在月光下顯得十分詭異。
由于看不到臉,說書人嚇得躲在床上抱著被子,“你你你是人是鬼!”
那人背對月光,定定站在房屋中央。
“明天說書么?”
“說……”
“內(nèi)容是什么?”
“是、是……”說書人嚇得有些結(jié)巴。
“我不管說什么,把這份東西念出來?!?p> 寬袍人扔給他一份東西。
說書人輕撩開床帳,借著月色看了幾眼,頓時嚇得雙目睜圓,“這可說不得……我不敢……”
寬袍子人笑哼一聲。說書人聽著陰森可怕,倉促躲向角落。
下一刻,他連滾帶爬被捉出來,摔到地下,被強制灌了一顆藥丸。
那人冷聲道:“伏神丹,三日之內(nèi)不服解藥,腸穿潰爛而死?!?p> 說書人嚇壞了,連連叩頭求饒,“大俠饒命、饒命?。∥也幌胨?!我只是一個說書的啊……”
……
月影孤寂,暗夜無聲。
那人迎門出去,褪下寬大的帽子,舉目望月。月光傾落,袍內(nèi)衣襟上的銀灰色竹葉紋飾,熠熠生輝。
夜將盡,天未明。明日之約究竟如何,他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