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站好后,她迅速抽回手,與他保持了距離。陸尋歌眉眼低垂,有些許失落,又生怕被瞧出來,佯裝自在叉手揣著劍邁步走在前面。
燈光如晝,游人如織,街市一如既往地?zé)狒[。
因為顏氏夫婦隱姓埋名不可出入大集市,小皙逛街時便給他們挑了些街上流行的刺繡花樣、花燈、月餅,想了想又買了些雨傘手爐等日常用品。陸尋歌一語未發(fā),卻極自然地伸手拎過小皙手里的禮盒跟在身邊。
一路上這人瞬間化身啞巴劍客,無論跟他說什么都只是點頭搖頭。小皙莫名覺得自己帶了個拎包工具人,還不能聊天解悶的那種。
走到一處古城墻旁,有一大堆人圍起來,似乎是有什么精彩的表演。小皙從來沒湊過這種熱鬧,不免好奇,也加入了人擠人大隊。
透過人與人的間隙,看到大場地中央有幾個頭戴草帽、反披羊皮襖的藝人拎著一桶金澄澄的液體,舀起一勺揮灑到城墻,瞬時炸開漫天金花,璀璨奪目。
同樣擠進來觀看的還有一個戴著半面白狐面具的青衣公子,懷里還抱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小郎君,這是什么表演?”見他衣著顏色與自己今日穿的青衫裙頗為相稱,小皙不由覺得親切幾分。話音未落,一團軟乎乎毛茸茸的東西倏然撲到懷里,多年的殺手經(jīng)驗讓她反射性地滑出腕中的短刃。
“嗷嗷”兩聲霎時傳來,她急得臉色煞白,右腕突然被另一只手扣住背于身側(cè),雪白的袖擺擋住了刀刃。下意識轉(zhuǎn)頭,陸尋歌依舊神情淡淡,只是底下握著的手緊了幾分,示意安心。
左手托住這個“不速之客”,小皙定睛一瞧,發(fā)現(xiàn)竟是只同貓大小的白色小犬,烏黑的小鼻子一抖一抖,在不停地往身上嗅探,貪婪地吸著她身上的味道。
此時右手滑到中途的刀刃收了回去,這才轉(zhuǎn)轉(zhuǎn)手腕,將手松出。
戴狐貍面具的青衣公子也嚇得不輕,“抱歉,小狗頑劣,驚擾姑娘了,請將它還給在下?!?p> 小皙兩手將小東西舉起繞圈瞧了瞧,驚嘆不已:世上竟有這么好看的寵物,像只雪精靈般。確認這小家伙沒傷到后松了一口氣遞給原主,“沒事,以后可要看好了啊。”
陸尋歌忽地問道:“兄臺這只小犬纖巧可愛、通身雪白而瞳分兩色,看起來不似中土物種,敢問出產(chǎn)何地?”
小皙這才注意到小犬的兩只眼睛瞳色生的奇異,一只碧藍,一只火紅。
“這位少俠好眼光,此乃北地稀有物種——雪蒼犬。原產(chǎn)塔木多大草原,性溫順,食草木、體態(tài)玲瓏,尤喜果香,自東戎滅國后幾盡絕跡,是在下出北地行商時,偶遇異族女客與她用貴重香云紗交換而來?!鼻嘁鹿影矒嶂鴳阎性陝拥男〖一铮譁芈暷托恼f道:
“姑娘剛剛問的是表演么?這個叫打樹花,在重大節(jié)日時,鐵匠們會用這個慶祝節(jié)日。拿廢鐵煉化成鐵水,用特制的木勺舀起潑灑到城墻,濺射萬朵火花,形如樹冠,故名‘樹花’,其絢爛程度不亞于煙花。”
“哇~”小皙的注意力又從小犬轉(zhuǎn)移到表演上,聽得兩眼放光,“這花閃閃發(fā)光的,原來詩里說的‘火樹銀花’真的存在啊!”
“姑娘是外地人?康平的打樹花,可比他處的更盛大,若逢正月春節(jié)還有祭祀,舞獅擂鼓的,熱鬧多了。姑娘若有興趣,來年正月還可到此處觀賞。”
“當(dāng)然——哇——”小皙話沒說完,肩上不知什么時候按了一只手,隨即身形一轉(zhuǎn),快速與旁邊的人換了位置。
陸尋歌上前一步溫和笑道:“多謝兄臺好意,只是我們尚有要事,明日便得離開,怕是無緣得見了?!?p> 說完又撇眼搶過小皙話頭:“第一次見?”
陸尋歌搭了話,小皙興沖沖地又跑到跟前,擠在兩人中間:“聽說過,但這次才是真正看到。原來真的有人可以舀著滾燙的鐵水揮灑出各種燦爛的形狀。民間果然藏著高手!這太難得了!”復(fù)轉(zhuǎn)頭詢問旁邊的陸尋歌:“我們……”
陸尋歌嗤的一聲笑出來,就差翻個白眼兒,輕輕彈了下她的額頭。“你不是都失憶了,又記得這是第一次見了?”
這可是康平,探子云集,能不能低調(diào)點,想一出是一出。
“略略略~”小皙沖他回了個鬼臉,垂頭乖巧地退到身后。不敢告訴他其實自己已經(jīng)在慢慢恢復(fù)記憶,有些事情就算沒有記起,憑推測也能猜出幾分。
“走了!”陸尋歌轉(zhuǎn)過身,單手揪起她的后衣領(lǐng),像拎貓一樣把人拖走。
“不走不走,我想看表演,我從來沒見過,以后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看……”小皙被扼住命運的后頸,雙腳擦地,兩手搖成大風(fēng)車試圖掙脫。
陸尋歌聞言手松開了些,停住腳步幽幽道:“是沒機會看打樹花還是沒機會看俊公子了?我可提醒你,別忘了大事?!?p> “當(dāng)然只是看表演啊!俊公子身邊就有一個,我還看得上誰啊,哪用得著費勁吧啦擠進去?你不知道我為了擠進去臉都要變形了。”她說著兩手托著臉蛋揉搓,滿臉心疼。
這話非常奏效,陸尋歌愣了一瞬,不知不覺松了手,眼神匆忙一轉(zhuǎn),垂頭別過臉去。
小皙貓著腰矮下身子鉆到他跟前,好奇地湊近仰視察看,他又匆匆轉(zhuǎn)身逃避視線,一連幾次皆是如此。
于是,橘黃色的燈火掩映下,白衣青年微垂著頭繞開,青衣少女貓腰仰頭如影隨形,兩人如繞柱般在原地繞圈玩的不亦樂乎。
“別鬧了!”陸尋歌終于沒繃住臉,忍著笑按住她肩膀站定。小皙發(fā)現(xiàn)在陸尋歌其實一直在笑,還很開心,心下竊喜:這么好哄的啊……
見他眉目舒展,又趁熱打鐵央求?!白屛铱纯绰铮屄镒屄铩涂匆幌?,就一下~”小皙拉著他的衣袖左搖搖右擺擺,眼巴巴看著。
陸尋歌頗為無奈,再次按住她左搖右擺的肩膀,“好吧好吧,再看一小會兒。”
于是小皙重回場地為匠人的表演歡呼雀躍,另外兩人在這“和睦”的對視氛圍下欣賞完一場美輪美奐的打樹花表演。
雪蒼犬似是不喜熱鬧,躁動不安,幾度想撲向小皙,均被青衣人按住了。陸尋歌面無表情,看著青衣公子若有所思,而青衣公子隔著半面狐貍面具,亦看不出神色。
表演臨近尾聲,陸尋歌拱手行了禮,示意離去。青衣公子也沒阻攔,大方回禮并目送他們離去。
目送一青一白的兩人消失在街角,青衣公子心不在焉撫摸著雪蒼犬的絨毛,雪蒼犬此刻安靜不少,正乖巧地舔著爪子。他淡淡嘆氣,語露不滿:“竟然把那東西用在她身上,值得么……”
顏陸兩人雇了馬車,行至大道后為掩人耳目,轉(zhuǎn)了幾趟車,又下了車從小道徒步回了顏家。
茅草屋近在眼前,陸尋歌雙眸微黯,止住了腳步,將手上東西遞給她。
“到了,我就送到這吧?!?p> 小皙莫名地有些心酸,以為他在刻意劃清界限。放慢語速,輕聲詢問:“都走到這了,不如跟我回家吧?”
陸尋歌卻是頭一回沖她迅速冷硬回答:“不必了,我跟他們不熟?!?p> 猜到他的回答,但沒想到他的態(tài)度如此冷硬,小皙結(jié)結(jié)巴巴道:
“有、有誰天生就熟的,進去吧,一起吃頓飯……也好,一個人多悶?!?p> 她說話慢吞吞,一字一詞地湊,斟酌著細聲說與他。“爹爹娘親都很善良,我們都會把你當(dāng)成親人,你不是一個人。今天不是,以后更不是。”
他略一思索,笑容苦澀,仍是搖頭快步往外走。“我沒有親人,從前沒有,今后更沒有!”
“哥——”
少女的呼喚在冷寂的夜風(fēng)中異常清晰,陸尋歌不知不覺頓住腳步。
“我們拜過天地的啊,你是我哥,怎么能丟下我一個人呢?!?p> 他撇撇嘴,無法反駁。
“哥,我們回家。好不好?”小皙小跑上前,趁人沒來得及拒絕的檔口壯著膽子拉住胳膊,把他往家門口那邊拖過去。他就這樣鬼使神差地被她拉著進門,忘了拒絕。
也許本來就不想拒絕。
到了家門口看到顏夫子,陸尋歌一時有些懊惱太慣著她,甚至差點忘了拜天地結(jié)兄妹也不過是為了有個理由代天鷹二老保護她。這些時日的相處,竟真的生出了多余的心思。
顏夫子看到來人大驚,正欲下跪叩拜,陸尋歌快步上前,眼疾手快將他攙起,笑道:“伯父年紀大了,莫在門口站太久,咱們還是進屋坐著罷?!?p> 話罷與顏夫子使了個眼色,洛云嫦也會意點頭,三人心照不宣一同進屋。小皙欣喜過頭,倒是忘了觀察這幾人的反應(yīng),打了招呼后便牽著洛云嫦直沖沖進屋去。
進了屋,洛云嫦便問:“你們吃過晚飯沒?我去給你們做。”
小皙急忙拉著她坐下,“你們吃過就不必管我們了,我們也不餓。”說著朝陸尋歌看去,詢問意見,他輕輕點頭,然后轉(zhuǎn)過臉,微攙著顏夫子坐下。
小皙絮絮叨叨,把禮盒拆開,將雨具手爐等物品拿出來。
“爹娘,這是用玉針草編的,結(jié)實的很,配雙木屐,下雨天想出去就出去。”
“這是炭手爐,冬天快到了,怕家里沒添置,趕緊買了兩個來,你們一人一個。”
“這是姑娘家和婦人們最熱衷的刺繡花樣子,娘,你可以給衣服繡更多圖案啦!”
“還有哦,這是今晚街上流行的花燈。喏,兔子、蓮花、月亮……”小皙一個一個將紙燈掏出來,“版型已經(jīng)制好了,只要用竹簽將它們支棱起來就行。里頭放上燈草,保管美輪美奐!”
“最后這里有些糕點,過節(jié)了嘛就要吃點好的。”
“呀,我這個腦子!”小皙拍拍額頭,有些懊惱,“忘了給娘買些胭脂衣裳,還有爹應(yīng)該也要些筆墨吧?”
“不用不用,家里都有。你能回來看我們就很開心了,不必替我們破費,多留點盤纏在路上花,平時別虧待了自己。”洛云嫦撫著小皙的臉,心疼道,“好些日子沒見,仔細瞧著,又瘦了。”
小皙歪頭順勢蹭了蹭洛云嫦的手,又伸手握住,“哪有啊,你看,肉乎乎的。”
正想拿茶壺,陸尋歌先她一步提起茶壺給她倒了茶,她訝然,抬眸凝視,而他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隨手又給顏夫子續(xù)茶。顏夫子一個激靈,推手示意暫停,并從手上拿過茶壺反過來恭恭敬敬給陸尋歌倒茶。
小皙瞥見這一番景象有些迷惑又哭笑不得。“爹,尋歌雖是江湖人,但不會隨意動刀兵,你不必怕?!?p> 顏夫子倒茶的手一時僵住,尷尬笑笑。洛云嫦見狀拉過小皙的雙手,岔開話題,“說起來,你們這次能在康平待多久?”
“娘,我們還有事情沒解決,可能就在康平呆一晚,明天趕路去汾陽……你和爹爹……要保重?!毙○f著說著心虛垂頭,不敢正視洛云嫦。
“汾陽?”洛云嫦不自覺地握緊小皙的手,“你們要去竹葉齋?”
小皙無聲點頭。洛云嫦眉頭緊蹙不知在想什么,顏夫子把手搭在她肩膀上,示意安心。
“娘,去竹葉齋比去其他地方安全多了,再說我現(xiàn)在也慢慢恢復(fù)以前的武功了,你不必憂慮?!毙○磳⑺氖治站o,回以肯定的眼神。
“娘只是擔(dān)心竹……”洛云嫦雙眉緊蹙欲言又止,掌心被握得出了薄汗,僵硬側(cè)過身,“娘只是擔(dān)心你在外頭待久不肯回來了。”
“怎么會呢,我記得回家的路,也不會再失憶。”小皙也側(cè)過身來,認真看著洛云嫦。
“說了這么多,我都忘了拿東西給你,等一下啊?!甭逶奇险f著急匆匆抽出手,逃也似地踏入臥房。小皙眉頭微蹙,她說錯什么話了嗎?娘親情緒和舉動似有異樣,又不明白為何。
她并沒有多長時間思考,不一會兒,洛云嫦興沖沖捧著一個布包跑出來,“快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小皙捏捏布包,軟的。并不急著打開,問道:“這是什么?”
“你的生辰禮物。”顏夫子笑著補充道:“你娘為了做這件衣裳,可是熬了幾回夜,上面的圖案都是她一針一線細細繡出來的,可不許說丑啊?!?p> “今天是我的生辰?”小皙指著自己,一時也想不起來關(guān)于生辰的記憶。
陸尋歌聞言亦默默放下茶杯,朝她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