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尋歌腦海似乎又想起什么,眼眸黯下來,慢慢將小皙的手壓下,快速松了手看向遠(yuǎn)處,表情平淡。
他終究什么也沒說,也沒有任何表示。小皙自嘲一笑,卻沒有氣餒的垂頭喪氣之態(tài)。閉上眼伸手感受涼風(fēng),任由暖意在手中消散,怨她自作多情了。只是眼淚仍然不停的流下來,她微微側(cè)過身,胡亂將淚全擦了個凈。
兩人各自沉默。
陸尋歌回憶起前些天,唐柳曳在客棧跟他匯報(bào)的信息。
“據(jù)總部傳來的消息,雪堂主她們已于月初離開玉雪山,預(yù)計(jì)十月可達(dá)大煊,要咱們像在顧家堡那次一樣,偷襲各大門派,繼續(xù)造勢,擾亂八大派視線,掩蓋總部的真實(shí)行蹤。”
陸尋歌微微疑惑,“兩個月?他們之前應(yīng)該就有打算,為何行程這么慢?”
唐柳曳淡淡地:“應(yīng)該是總部有其他行動吧。咱們重火堂獨(dú)立一支,不過是要?dú)⑻囟ǖ娜?,確保門內(nèi)高層人士的安全罷了,其他的事,想管也沒法管。比起這個,屬下更好奇,蒲花洲我們分批偷襲,已經(jīng)成功讓各大派紛亂了,主上為何要提出三派合一。”
三派合一才提出沒多久,底下人就查到了?!澳愕南蚩斓摹!标憣じ桀H為贊許,為她解惑:“不過是略微扶襯一下顧家堡,免得秋鳳閣勢力太大,盟內(nèi)無法形成制衡。”
唐柳曳:“……主上的計(jì)劃似乎要失敗了。八大派各懷心思,人人皆想鏟除異己。莫說內(nèi)斗,就是真合作,朝廷也容不得,這派系爭得再猛,被盯上也早已形成死局?!?p> 陸尋歌似乎心不在焉:“他們合作也好,內(nèi)斗也罷,不管哪一方被消耗,都是朔月盟的損失,這才是夜未央的機(jī)會。不過……”
說到朔月盟,辛酸又凝聚起來:“我并不想看到朔月盟就此消逝。一個曾為俠義而立的盟會,就這樣淪為弄權(quán)工具,實(shí)在可惜。”
朔月盟,曾經(jīng)也是一代人的祈盼。
說是俠義之盟,一直以來都是被稱為魔教的夜未央去行俠義,朔月盟淪為掩飾各大派爭權(quán)奪利的脂粉盒,它的俠義被摒棄、忽視太久了。
月的光輝,不應(yīng)該被夜埋沒。
想到此,陸尋歌簡單分析了形勢:“以大煊目前的處境,赤地千里,朝廷官員互相庇護(hù),沒有這顆月亮協(xié)助和制衡,不說對君王協(xié)統(tǒng)無助,對百姓也不利。君王目前實(shí)權(quán)不夠,無法制約官員,此時朔月盟便是一個很好的選擇?!?p> 唐柳曳隱隱猜出他的心思,擔(dān)憂道:“可朔月不滅,未央不起,夜未央與朔月盟,一黑一白,真的有可能和諧共生么?”
尋歌搖搖頭,“我的最終想法是合一,九派合一,又各自保留門派特點(diǎn)。越靠近朔月盟,我越發(fā)覺得盟內(nèi)聯(lián)合的勢力龐大,夜未央經(jīng)歷臨墨峰一戰(zhàn)后,已是外強(qiáng)中干,孤軍奮戰(zhàn),崛起的希望不大,能完全洗雪的可能性也不大。讓朔月盟接納夜未央,也許才能將其部分保留?;蛟S……有人會幫助我們在其中尋得一線生機(jī)?!?p> 回憶結(jié)束緩過神來,他緩慢地,認(rèn)真地盯著眼前的小皙。浮花寨的小試身手,讓他找到了那個可能破開這一場死局的人。
“陌離,是一個心懷眾生,心有大愛的姑娘,無論你用什么方式,我都相信,你會讓每一方都有相對好的結(jié)局?!?p> 小皙很感動,同時又搖搖頭?!澳阏f的太深奧,也太偉大,我沒有那么大的能力。只是想力所能及,做一個無愧于心的人,僅此而已。”
“我?guī)退齻?,也是因?yàn)樽约荷碓诰种校膽褠烹[,同樣憐惜局中人,與他們感同身受。除此之外,什么天下,什么大愛,都太廣大和寬泛,我是承擔(dān)不起的?!?p> “你總是有自己的想法?!毕肓讼?,他又道:“無論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自有道理?!?p> 她終于破涕為笑了,眼睛亮晶晶的,一鼓作氣?!班牛袢辗菥窆膭钜训轿?。”
陸尋歌思慮再三,手順著腰帶翻找著什么?!澳闳魶]有把握,我再送你樣?xùn)|西。”
從腰間取下一柄武器,劍柄加劍鞘整體看著約有小臂長短。小皙雙手接過短劍,好奇打量。只見其通體玄色,劍鞘上有幾道紫色裂紋似的紋樣,泛著微光,有如天雷紫電。
天痕喑喑作響,仿佛見到久別重逢的故人,隔著劍鞘都能感受到劍刃的顫動。
陸尋歌伸手覆在她拿劍的手上,才不至于抖得太厲害。小皙稍些平復(fù)后,他松開手,像是做了一個極大的決定,命令道:“拔劍——”
叮!
短劍出鞘,寒光滟滟。
一剎那,塵封的肅殺氣息洶涌而來,手指緩慢撫過劍刃上的字,指腹雖冰涼,熱血卻沸騰不止。
“天痕、天痕……”
天的裂痕,雷電也,劍鞘上的裂紋圖樣是閃電。閃電是暴雨滂沱的暗夜中震懾萬物的光,雖只有一瞬,但其一出,天地都會為之一亮。
她癡癡念出這個名字,仿佛見到了多年故友,熱淚盈眶。時隔多年,熱血又重新燃燒,灌滿四肢百骸。
陸尋歌誦道:
“天光爭黑夜,雷霆破痕出。
拔劍敢問世,此心赤如初。”
念罷,復(fù)道:“能讓九州神兵之一的天痕劍認(rèn)主的人,定是個大勇之人。”
“勇者……”小皙癡癡摸著劍刃,哪知天痕這么鋒利,輕輕一碰便劃破了指尖。血滴白刃,漫開一朵朵血花,血珠沿著刃邊滑落,形成一道紅邊,看起來越發(fā)奪目和詭異。
天痕飲血,突然開始發(fā)狂般左右顫動。
此時,某處的水牢似乎產(chǎn)生了異樣。
黑暗潮濕的空間內(nèi),墻壁上懸掛著一把寶劍,用細(xì)鐵鏈纏著,此刻突然錚鳴不已,然后漸漸劇烈震動,像是一個人猛然蘇醒然后奮力地掙脫鐵鏈的束縛,急迫地要往什么地方奔騰而去。
有一個人聞聲而來,見了此番情景嚇得一屁股跌在地上,顫抖指著劍不住地大喊:“鬼……有鬼啊!快來人啊!鬧鬼了!”
另一邊。
小皙被劍嚇得不輕,陸尋歌亦是驚訝:天痕劍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神兵,竟有如此奇特的景觀。
小皙壯著膽子沒放開劍柄,取出帕子小心抹去血跡,合上劍鞘,方才喑喑作響的天痕瞬時安靜如雞,這才舒了口氣。
水牢內(nèi),人聲的呼喊引來了一群人。
“怎么了大驚小怪的!中秋節(jié)哥們幾個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喝點(diǎn)小酒,吵吵嚷嚷的?!?p> “我,我剛才聽到水牢有動靜,就趕過來,然后就看到棠溪劍自己動了!它自己會動!”
眾人聽了毛骨悚然,目光驚恐,齊刷刷望向那把劍。
那把劍正安靜掛在墻壁,細(xì)鐵鏈拴著劍鞘,纏了好幾圈,一如往常。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不一會兒突然爆發(fā)笑聲。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噢劍會自己動,哈哈哈笑死我了!”
“你再看一遍,哪里在動啊,它這不好好地拴在墻上。你別是酒喝多了,喝出幻覺來?!?p> “是真的!”那人仍是驚魂未定地指著劍,信誓旦旦:“我剛才,剛才就看到它在動,很劇烈,幾乎都要掙脫鐵鏈沖出去了!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敢對天發(fā)誓!”
眾人面面相覷,仍是無人在意,紛紛打趣起來,為這枯燥的守夜尋些樂趣。
“哎,他肯定是聽了那個什么塔木多族的卅魔傳言,‘一劍斬盡百千魔,九州并野稱王卅?!δ菛|戎國太子的寶物,戰(zhàn)神佩劍,血債無數(shù),棠溪曾是卅魔劍重鑄來的,見了難免會害怕。都說喝酒壯膽,嘿,你怎么倒是把膽子喝小了?!?p> “好了好了,他大概是真的喝懵了。管他什么卅魔還是棠溪的,就是把死物,沒人碰怎么可能動起來,你看底下關(guān)著的人不還昏著嘛?!?p> 寶劍下的水池處懸掛著五六條腕臂粗的鐵鏈,牢牢鎖著一個人。被鎖者垂頭散發(fā),手腳、脖頸、腰上皆別著鎖鏈,半個身子泡在水里,一動不動,毫無生機(jī)??催^去,就像座死氣沉沉的石像。
“就是,這人都關(guān)了兩三年,要能動早逃跑了。你看看,人在,劍在。只要這兩樣還在,管它是劍動還是人動呢?!贝蠡锿妻艘话?,“走走走,接著喝,留兩個人門口值夜就行?!?p> 人統(tǒng)統(tǒng)都離開了,水牢頓時寂靜無聲。稍后,水波蕩漾,鐵鏈也隨著水中人的動作微微顫動,那人反手緊緊揪著鐵鏈,聲如蚊吶:“不要……回來……殿下!”
他語聲凄切,似是有些痛苦地?fù)u頭,緊接著又合了眼,陷入一片死寂中。
——
見小皙神色難看,加之天痕出鞘的詭異現(xiàn)象,陸尋歌欲收回這件奇特的兵器,小皙手一攔,一個勁沖他搖頭。
“這劍處處透著古怪,你尚未恢復(fù)記憶,未必能掌控它……”
“不,我想要。”她認(rèn)真而堅(jiān)定,緊攥著劍鞘抵著心口,“誰也不能把它搶走……”
“看來你很喜歡它?”
“嗯?!毙○患偎妓鲬?yīng)聲。又解釋道:“我與它,好似很親切。這感覺……”,不由笑出聲,“就像見到了故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一樣……”
“我從未見過這種場面,這把劍就像有生命一般,太過……”
他一時語塞,不知該用什么語言去描述這類似于神幻玄奇?zhèn)髡f才會出現(xiàn)的東西。小皙的接受能力倒是挺強(qiáng),接著他的話補(bǔ)充:“對,倒不是因?yàn)樗嫣?,而是心里總不舒服。這劍仿佛有生命,它剛才的樣子,給我傳遞出一種焦急、憂心又慌亂的情緒……卻又不像在求救,而是……”閉眼認(rèn)真感受回想,少頃,突然睜眼脫口而出:“逃——”
小皙越發(fā)不明白了,為什么它一出鞘就要給出這樣的信號?
陸尋歌也不懂。天痕劍是殷重火給她的,至于為什么,大抵只有殷本人知道。
“不管了,好歹也是件趁手的兵器,能用就行。”小皙倒是心大,將劍收好系到腰間。
陸尋歌雖有疑慮,但想到天痕也許本就是她之前的佩劍,也就暫時放下心來,拍拍她肩頭,“怎么樣,江湖路還有勇氣走下去么?”
小皙輕嗯一聲點(diǎn)頭,陸尋歌不滿:“沒吃飯呢,大點(diǎn)聲!”
小皙迅速立正身板,舉起手宣誓般放在腦門旁,大聲回答:“有!”
“好,很精神!”陸尋歌一副領(lǐng)頭樣子啪啪啪鼓起掌,下一刻頭上就挨了一個爆栗。
“好囂張,你敢命令我了?”小皙揣手手傲氣側(cè)過頭哼了一聲。
陸尋歌摸著痛處,立馬彎下身,“不敢不敢。”
“說起來,我們好像真的沒吃晚飯呢……”小皙又湊過來拉著他的胳膊,小嘴一扁,黏糊糊地哀求。
臉變得可真快!這次換成陸尋歌揣手傲氣挑眉:“真餓了?”
“嗯嗯嗯嗯?!彼仓?,可憐兮兮地瘋狂點(diǎn)頭?!拔抑奥犝f你家境不錯,你們家的廚子有沒有什么特別拿手的吃食?!?p> 陸尋歌揣著手不為所動,“怎么,你要去我家?”
“就是好奇嘛,不過我這個死宅可不想出門走動,你能不能……”
“死宅是何意?”
“哎呀什么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試試陸家府上的點(diǎn)心,反正明天去竹葉齋也是要出門的,你能不能抽空打包點(diǎn)回來?”
陸尋歌明白,她是在給他一個理由回家,可那個家,想回又不敢回。
他和小皙都是這么的倔強(qiáng)和驕傲,不肯直接表露心跡。在她與家人相聚時也自問隱藏得很好,可她還是發(fā)現(xiàn)了,這是不是證明,小皙一直有在注意著,關(guān)心著他?
這般想著,又搖搖頭。怎么可能呢,不過是她熱心罷了,陸尋歌于她而言,并無特別之處。
“咳,當(dāng)然啦,你回去之后發(fā)現(xiàn)不好吃,那就不用帶回來了嘛?!毙○娝麤]吱聲,松手退了一步。
“……好吧?!睂τ谒恼埱?,他向來就沒法拒絕,干脆利落起身拍了拍衣擺。小皙匆忙拉住他,“這么晚了,干嘛去?”
“回家?!?p> “啊不必這么急的,我們今晚先休息,明兒出門再……”
“我家就在康平城,今晚不回去明天就要離城了,你還吃什么呀?!标憣じ铇O速說著,提劍拂了衣擺躍下屋頂,急切往遠(yuǎn)處飛馳而去。
小皙定定望著他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夜幕,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原來家就在康平,也就是說都近在咫尺了,也不肯說服自己邁出一步。既然心存眷念,就回去看看吧,別總是喝悶酒折磨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