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皙牽走了她那匹在茗山淘來的快馬,揚鞭到淮安境內(nèi)時,正值寒風(fēng)呼嘯,下起粒粒細雪,濕潤寒意侵襲,下意識裹緊衣領(lǐng),撐開傘。這一場天寒地凍來得真早。
腐臭和血腥味撲鼻而來,路上全是橫七豎八的死人。勒馬停駐,滿目蕭條。這一帶的尸體若不及時處理,很容易爆發(fā)瘟疫。
“怎么會……竟是……”她喃喃自語下了馬,放慢腳步,靜靜掃過這一地狼藉。
是夜未央干的嗎?
有些痛苦地搖頭,不愿去相信。
世事無常,死亡來得猝不及防,明明在不久前各大派還盛氣凌人地互相擠兌,如今各掃門前雪避之不及,詭異的沉靜。
由于朔月盟的支援遲遲不到,淮安劍派幾近死絕,傷亡慘重。
死去的弟子有的缺臂少足,生生被肢解,有的僥幸存了全尸卻也被吸干功力,形如枯槁干柴,死狀凄慘而恐怖。這些弟子年紀(jì)大多不到三十,一個個目眥盡裂,表情猙獰,死前不知是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恐懼和痛苦。
臨墨峰的記憶仿佛重現(xiàn)眼前,她不忍再看下去,策馬去周邊縣城花錢雇了些義莊的伙夫一同幫忙,殘傷的挖坑埋了,較為完整的收尸停放再為處置。
細雪綿綿,土堆漸漸蓋上一層薄薄的銀霜。小皙看著白雪覆蓋的一座座土丘,覆上最后一抔黃土后停下鐵鏟,突然覺得無限悵惋。黃土之下都曾是鮮活的生命,這江湖的每一絲血雨腥風(fēng)降臨在普通人身上都是致命一擊。
尸體太多了,再耽誤下去是不行的。她必須要走了。
雙手合十抵上額頭,閉上眼禱告:“人禍橫襲,紛爭不止,不是各位的錯,此生已逝,愿各位來生平安順?biāo)?,安度晚年?!?p> 緩緩睜眼,抬頭望天,雪落眉睫添了涼意,心卻無比熾熱,愿她能平安找到陸尋歌。
路上一片死寂,風(fēng)雪交加,小皙換了身行頭,戴上帷帽蒙了面巾,牽著小紅馬繼續(xù)前進。
如此到了淮安劍派山門時,才隱約聽到有兵戈相接聲。
湊近看,是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路招,熟悉的兵器。
是付燼!
此時他正頑力抵擋幾個神秘黑袍人的攻擊,企圖以一己之力保護身后十多位受傷的少年弟子。
而那些少年弟子也不懼生死,紛紛過來與他并肩而戰(zhàn),因?qū)嵙沂?,這份助力杯水車薪。
小皙停了馬,從樹后探頭,凝眉嘆氣:“困揚刀法,幾天不見這么拉了。”能用困揚刀困住她顏小皙的人怎么還被人欺負成這樣!
老實說她并不想貿(mào)然出手救朔月盟的人??善踩ラT派身份,付燼與她又確實沒什么私人糾葛。
付燼渾身是血,形容狼狽,看來是惡斗許久。得益于困揚刀法的熟練,四肢還算健全,可力道明顯削減,看來快到強弩之末,再不出手這群人頃刻就會全軍覆沒!可她真的有必要挽救朔月盟嗎?
正糾結(jié)著,見付燼雙手握刀橫至頭頂,被幾個人的兵器合力下壓,已是單膝跪地,膝蓋深深陷進雪泥里。
小皙咬牙一跺腳,縱身一躍瞬移過去,天痕劍清脆出擊,又補了一掌打散數(shù)人,擠進戰(zhàn)圈解了困境。
付燼這才爬起來,見茫茫風(fēng)雪中有個戴帷帽的女子落在前面,背對著他們亮出短劍,清冷發(fā)聲:“退后——”
眾人自不必言說,紛紛跟在后面,隨著少女的步伐后退。
“再退兩丈。”
她命令,眾人又照做。
被打散的黑袍人又重新聚集,目光紛紛聚焦于一人。
小皙注意到有幾個人身上衣衫破碎,顯然也被困揚刀砍傷,而她的天痕劍剛才也割破了腿肚,鮮血正在汩汩往外流,這些人卻絲毫不顧傷口,捏著板斧、大刀、鐵錘,徑直朝她劈來。
又割破一人咽喉,鮮血直飛,血珠濺到手背上,冰冷刺骨。被割喉的人仍是未察覺到痛楚,繼續(xù)朝她攻擊,力氣還不小。來回過了幾招,這群人均流了一大攤血,卻絲毫未見疲態(tài),她有些后知后覺地驚駭:死人?!
地上白雪盡潮紅,黑袍人卻仍未停止攻擊。
萬不得已,只好嘗試取其項上人頭,這是她以前最擅長的事。手上凝聚內(nèi)力,天痕沉鳴,白雪揚起,人頭落地。
天地歸于寂靜。她擦凈劍身,收鞘離去。
付燼撐著困揚刀抵著雪地上前,“多謝閣下出手相救,敢問名姓?”
小皙并不想吐露身份,緩緩向他抱拳:“在下無名氏,江湖兒女行俠不留姓名,兄臺無恙便好。”
說著整理衣袖,看見血漬染了衣袍有些難受,拉扯外袍,將內(nèi)袖掩去。
竹葉齋!付燼捕捉到她腕袖口的竹葉紋飾眼睛一亮,原來還有他們最先創(chuàng)盟的盟友,原來淮安并不是孤立無援!
“恩公接下來要往何處去?”有一名淮安弟子顫巍巍上前詢問。
死里逃生,各位弟子臉上仍是驚恐莫名,精神緊張,緊繃著弦一觸即潰。
小皙終是放緩語氣,“別灰心,有我在,你們不會被放棄的!”
眾人緊提的心終于放下來,紛紛慶幸地松了一口氣。
小皙:“你們可有去處?”
付燼:“我們可以去周圍縣城躲避,那里有府衙,夜未央是個江湖門派,至少不會與朝廷公然作對。”
呃,夜未央不怕朝廷的,鬼知道她們曾經(jīng)暗殺了多少貪官奸臣。不過此時才剛復(fù)起,確實不敢起正面沖突。
小皙托著下巴沉吟許久才同意,付燼又懇求道:“麻煩恩公送他們一程,進了城便好。”
“那你呢?”
“掌門為掩護我們逃出受了傷,躲在派中三思崖的一個山洞里,我得去找他?!?p> 連付余歡都受傷了!小皙眉頭難得蹙起:“那你可曾見陸尋歌陸少俠?”
“陸少俠應(yīng)該也在護送剩余弟子躲進縣城,我們之前有分三頭行動。恩公,我先去了!”付燼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轉(zhuǎn)身。
小皙一把揪住人叫停,掃了眼周身傷口,連連搖頭。“你留下,現(xiàn)在重傷在身不宜多動,我去找!”
付燼有些過意不去,“這……”
小皙十分果決斬斷他的顧慮,“就這么說定了,我先將你們送去城門,隨后去找付掌門和陸少俠?!?p> 付燼和眾弟子感恩不盡,紛紛抱拳下跪:“女俠!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受我等一拜!”
小皙伸手直接抵住付燼雙臂阻止下跪,“都是江湖兒女,不必跪來跪去的,我不接受你的謝意,你若是有心,就養(yǎng)好了傷等我回來,請上一頓好酒菜!”
“恩人有命,付燼自當(dāng)照做!”
付燼信誓旦旦地取出自己懷中的淮安劍派印信遞過來,堅持要以此為憑。
怎么還把掌門弟子的腰牌給別人,日后要怎么證明個人身份。
小皙強硬推脫不要,暗自思忖:這付燼看起來倒是憨憨的。
好在一路上還算太平,沒見著什么奇怪的人。眼看到了縣城,有一名受傷較輕的弟子自告奮勇給她抄近路去淮安劍派。
小皙有些欽佩,問那弟子:“你不怕死?”
那弟子堅定答道:“付掌門對我有恩,如今他危在旦夕,我不能不管不顧!”末了又慫慫地抬眼,“俠女武功高強,會……護好我的吧?”
小皙從這名年輕又普通的弟子身上看到了正直俠義之氣,也有些感慨她以前的淺薄。這些美好的品質(zhì),從來就不只是有名有勢之人獨有。
弟子雇了馬在前頭策馬,綠衣少女騎著紅馬跟隨離去,紅綠相錯,仿佛是這方白茫茫的死寂天地間難得活潑鮮艷的顏色。
付燼目送完恩人離開,又開始抑郁:掌門……是付燼無用,保護不了您,保護不了各位弟子……更保護不了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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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過來,小皙救了許多落單的淮安弟子,天痕在手中喑喑作響,隨著她作戰(zhàn),一如從前所向披靡,遺忘的功夫也在漸漸復(fù)蘇。
深入腹地發(fā)現(xiàn)只有少數(shù)弟子是被吸功力而死,更多的是被數(shù)種兵器扎穿,或者削斷四肢,手段極其殘忍。她真的有些難以置信是夜未央所為,這太不符合門派一貫的快準(zhǔn)狠風(fēng)格了。
一路下來依舊沒有陸尋歌和付掌門的消息,越往里走,小皙越發(fā)不安。
據(jù)僥幸活下來的弟子透露,那些神秘人就像突然大開殺戒的瘋子一般,而且怎么也殺不死,哪怕血流干了也會一直殺下去。
她沉默聽著,凝眉細思瞬間想到了兵神。夢魘中臨墨峰上的那些大概也是兵神的失敗品,究竟從何而來便不得而知。
由于傷亡人數(shù)太多,耽誤不得,小皙覺得兵神基本被解決完后,先讓那個帶路的率弟子們先回城養(yǎng)傷與付燼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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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漸漸寒凍,煊宮宮殿內(nèi)仍是暖意融融。
翼王的咳疾隨著天時越發(fā)嚴重,倚靠在榻上咳個不停。醉夢最近病了,也輕咳著,親自往暖爐里添了炭,嗓音沙啞著匯報:“第一批試煉的兵神已經(jīng)放出去了。聽說……淮安劍派尸骨遍地,想來戰(zhàn)力比臨墨峰之前提升更多,只是仍舊難控制其殺戮,自相殘殺者還是占了近三成,而這三成足以令臨墨峰的慘案重現(xiàn)?!?p> 屋內(nèi)暖意增加,翼王漸漸緩了咳嗽,見女子躲得遠遠的,半跪在爐旁,輕問:“很難過?”
醉夢仍是垂頭慢慢撥弄著爐火,神色晦暗不明。
“……為什么是淮安?”
他言簡意賅:“朔月盟不能留,夜未央也不能留?!?p> “這些醉夢都知道……不能留淮安一條生路嗎?”
翼王:“淮安是最先創(chuàng)盟的一派,淮安劍派一滅,尹付兩家的朔月盟也正式消失了。以后,會變成由我全面掌控的盟會,我西去后,它便交給你?!?p> 她突然流了淚朝前跪下來:“醉夢自少年起跟隨王爺,自問從無差錯忠心耿耿,不想貪圖什么功名,只想向王爺討個恩典——留付家一脈!”
翼王又咳了起來,顯然在逃避這個問題,醉夢縱然輕咳著也一直倔強跪在榻前不肯起身。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不得已停下,只覺如鯁在喉,“你覺得這很殘忍?”
“不,還不夠……”又苦笑著搖頭?!斑@才剛開始啊?!?p> 醉夢渾身有些顫抖,倆臂伸開,重重叩頭:“醉夢只有這一個心愿,別無他求,求王爺成全!”
翼王沉默著,并不回答。殿外傳來太監(jiān)通報,醉夢不得不立刻起身,躲在屏風(fēng)后站著待命。
傳書的太監(jiān)奉上一卷文書:“軍中急報——”
“守疆的聶贏風(fēng)將軍傳來急報,說西狄近日無故侵犯疆土攻擊我軍,軍士傷亡慘重!”
翼王看了文書猛烈咳起來,帕子洇出了淡紅血跡,但又顧不上許多,急切問:“皇上呢?”
“皇上正急著召集群臣商討對策?!?p> “好,你先下去吧。”
太監(jiān)退出去后,醉夢匆忙繞過屏風(fēng)走出來,翼王遞過文書示意她看。
醉夢首次接觸皇家文書,不由捧著低聲念出,上面的文字令她膽戰(zhàn)心驚。
“九月十七,西狄……起兵犯疆,屢屢侵擾邊城,強破關(guān)隘,來勢洶洶,至廿日已攻下長柏、琴塘、云陽、奇駿四座州城,后幾日正朝著蓮舟郡攻去。”
文書未念完,只見翼王重重嘆氣,手無力垂下,抬頭無助般地望著屋梁。“西狄的兵神……成了……”
醉夢精神恍惚,放下文書,只覺噩夢降臨。多年苦心籌謀,終究還是慢人一步。
秋鳳閣煉出的兵神仍在試驗階段,臨墨峰一戰(zhàn)死傷已經(jīng)夠恐怖,如今淮安劍派一戰(zhàn)雖然戰(zhàn)力提升卻依舊不能分清敵我,也不能自行停止戰(zhàn)斗,這樣的半成品怎么敢投入軍中。
翼王思索良久,語出驚人:“把付余歡也做成兵神?!?p> 醉夢驚愕地抬頭,沒有立即回答。
他似乎已經(jīng)打定主意,盤算得更為詳細:“你現(xiàn)在偷偷潛去淮安,殺了付余歡!將他帶去九轉(zhuǎn)臺!”
醉夢有些遲疑不決,“他、他畢竟是我姐姐的……”深深呼吸,強行穩(wěn)下心神:“雖說禮節(jié)未成,可婚約仍在,我、我怎么能……”
“醉夢——”翼王打斷了她的猶豫,凜聲強調(diào):“西狄的兵神已成!我們沒有時間,更沒有選擇!”
殺了付余歡,同斷了付家血脈有何區(qū)別,她斷然是干不出來的,醉夢仍是搖頭跪下,不肯接命。
翼王扶著床榻勉強坐起身,聲音因咳血虛弱不少,“付夢,你當(dāng)年因何追隨于我,忘了么……”
許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醉夢怔怔然,仿佛回到數(shù)年前。付玄子殷殷囑托,付家兒女當(dāng)一身正氣,寧死不屈陰晦邪惡。目睹父親死于西狄兵神之手,年少的她便立下宏愿,誓要終生輔佐翼王,將西狄危害拔除,完成父親遺愿,保護付家。
可她現(xiàn)在……不僅連守護淮安劍派都做不到,還要成為那個劊子手。
“黎明未至,你我皆是黑手……縱然滿身泥濘染上血腥,也決不能退后半步!醉夢,走不下去時,便想想逝去的前人……”
他突然雙眼微紅,木然地望著帳上五彩流蘇,一一數(shù)著:“先皇、云郡主、付玄子、云霞殿三百七、逼宮時死的二百多內(nèi)侍、平南王府一百多口、臨墨峰……”
還未說完,嘴角嘔了血,顧不上擦,仍是不停地數(shù)著逝去的人數(shù),“夜未央約七千,朔月盟約三萬,被做成兵神的普通百姓有二百三十六,還有淮安……”
人數(shù)怎么也數(shù)不完,胸膛劇烈起伏,喉頭隨著喘息一下一下嘔出血,染紅身下華麗的織錦。
“不用數(shù)了,不必數(shù)了?!弊韷艄蛑驳介竭?,遲疑了一會兒,終是擁住病弱的男子,哽咽相勸:“不用數(shù)了……”
取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拭去唇邊血跡。
“醉夢會去的?!?p> “去吧……要快……”他呼吸終于緩和,慢慢靠回榻上。
醉夢蹙眉含淚,一步一回頭,終是咬牙踏出了殿門。
榻上的人又咳了血,血與眼淚相和流,緩緩閉目低聲自語:“皇兄,再給臣弟一些時間……就快了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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頎燁散人
我體質(zhì)不是很好,不太扛得住陽,十幾天也沒好,現(xiàn)在還是咳嗽不停,不過好很多啦。真心希望各位讀者寶寶們都健健康康的,不必受疾病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