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已是冬月。
京城中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這場雪,一下就是三天。道路上、房頂上、樹木上、池塘上,處處都堆著厚厚的一層雪。
整個榮國府,也被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如同一個琉璃世界。府中的幾個孩子,都因這不期而至的大雪,而樂瘋了。家中幾個心靈手巧的丫頭媳婦兒,在幾位哥兒和姐兒的要求下,都化身為冰雪造型師,她們被幾位小主子纏住,幾乎每天都在后花園中,為他們堆塑各種形狀的雪人。
賈孜、史斝有大把的時間在雪地里撒歡;賈赦與賈政每天放學之后,也急不可待地沖進后園;就連路都走不穩(wěn)的賈攸,也總是不甘心地扯著母親婁氏,或者奶媽的裙子,鬧著要去后園玩。
因月份大了,史彥最近很少出門,就連處理家事,也改在了自己院子內(nèi)的明間里。明間內(nèi)放著兩個蓮花式樣的三足鎏金大火盆,日夜不停地燃燒著銀骨炭,溫暖如春,香氣若隱若現(xiàn)。
這天上午,史彥處理完家務(wù),云夢攙著她回到臥室,端了一碗茶來。史彥正要喝,忽然一個婁氏房里的丫頭走過來笑道:“大奶奶,太太和我們奶奶請大奶奶到花園中去,有好玩的給大奶奶看。”
史彥笑道:“究竟是什么好玩的?這大冷的天,太太也到園中去看?”
丫頭笑道:“是我們奶奶請過去的,太太看了,喜歡的了不得,這才又命我來請大奶奶。”
史彥猶豫了一下。她因身子笨重,本來不想去的,但聽說太太在那里,不去似乎又不好。
小丫頭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大奶奶放心,從這院子到后園的路,都打掃干凈了。并不滑呢?!?p> 史彥只得站起身,云夢拿過一個大紅羽緞的斗篷,給史彥披上。與楚枝一邊一個,攙住史彥,房里的另一個小丫頭忙拿出一把青綢油傘。婁氏的小丫頭在前頭帶路,一行人緩緩向后園走去。
雖說一大早,已經(jīng)有小廝將整個院子都掃了一遍,但一直未停的大雪,又在路面覆蓋了薄薄的一層。
后園之中,儼然已經(jīng)成了一個冰雪世界,怒放的紅梅,在白雪的映襯之下,更加嬌艷嫵媚;蒼勁的青松,在積雪的重壓下,卻更加挺拔。
小丫頭笑道:“大奶奶這邊請?!?p> 史彥跟著她走過去,眼前忽然一亮,忍不住發(fā)出一聲輕呼。原來,在園子的空曠處,有十數(shù)個各種式樣的雪雕:憨態(tài)可掬的雪娃娃,頭上戴著貂皮小帽,“手”里握著大紅燈籠;惟妙惟肖的雪兔子,有著兩只紅瑪瑙般的眼睛;一棟一人來高的雪屋子,窗、門、廊、階,樣樣俱全;還有一匹矯健的小雪馬,身后拉著一輛足以亂真的雪車;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手中握著一柄木劍……
婆婆陳夫人與二奶奶婁氏,正站在不遠處,對著雪雕指指點點,笑意盈盈;幾個孩子興致勃勃地穿梭在雪雕之中。
史彥正待走過去,給婆婆行禮。雪雕叢中的史斝發(fā)現(xiàn)了姑媽,興奮地叫了一聲,歡快地撲了過來,卻不妨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雪地里。史彥心頭一急,用力甩來云夢和楚枝,就要撲過去看史斝,卻也是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
一陣劇烈的腹痛傳來,史彥的神志開始有些模糊,她模模糊糊地聽到有人在叫:“奶奶!奶奶!”
“姑媽——”
“母親——”
“嫂子——”
一切都恢復了平靜之后,史彥無力地躺在床上。她的身邊,放著早產(chǎn)的女嬰。女嬰又瘦又小。一張可憐兮兮的小臉,還沒有拳頭大;緊握著的小手,更是像一個皺皺巴巴的桃核。
外間傳來婁氏的聲音:“太太,這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讓丫頭去請嫂子來看什么雪雕,也就沒這事了。”
接著是陳夫人的聲音:“這怎么能怪你呢?她是因她娘家侄子摔到了,才弄成這樣的?!?p> 云夢慌忙走了出去,賠笑道:“太太,二奶奶,大奶奶醒了?!?p> 陳夫人的聲音依然有幾絲不快:“既是醒了,我就先走了,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到我那里取去就是?!?p> 婁氏道:“太太,我留著這里,和云夢姐姐一起伏侍嫂子?!?p> 陳夫人道:“隨你罷了。”
云夢忙蹲下身,畢恭畢敬地道:“送太太?!?p> 接著,就是門簾一響,應該是陳夫人出去了。
婁氏走了進來,賠笑道:“嫂子可好些了?新生的姐兒肌膚白皙,眼光清澈,將來定是個美人?!?p> 史彥也趕忙笑道:“有勞妹妹,有云夢在這里,妹妹也回去吧,攸哥兒也還要你照顧呢?!?p> 婁氏道:“嫂子說哪里話?嫂子一直對我百般照拂,我怎能在此時離開嫂子?剛才太醫(yī)來過了,說小侄女兒雖然惹人疼,卻因為早產(chǎn),身子虛弱……”
云夢輕輕咳嗽了一聲,笑道:“二奶奶,你房里還有沒有人參了?我們這邊的剛好用完了,奶奶這段時間離不了,若是有,讓楚枝隨二奶奶去取一些來,如何?”
婁氏忙笑道:“有,有,剛好前兒一段太太給了我一些,讓我給攸哥兒補身子,他小孩子家家的,不能多吃,我這就去取一些來。”
云夢笑道:“還下著雪,不敢再勞煩二奶奶多跑路,我讓楚枝和二奶奶去取?!闭f著,便叫楚枝。
婁氏只得道:“既如此,我且去了,嫂子,等晚間我再來和你說話。”
看著婁氏和楚枝出去了,史彥方道:“你爺呢?”
云夢笑道:“爺與王太醫(yī)在外面書房說話,就來。奶奶產(chǎn)后體弱,該讓王太醫(yī)好好開幾副補藥?!?p> 史彥道:“妹妹,你不用瞞我,剛才二奶奶那話什么意思?可是姐兒有什么不好?”
云夢忙道:“奶奶說什么話,姐兒好著呢。只是早產(chǎn)兒難免弱小一些。”
史彥又轉(zhuǎn)頭看向新生的女兒,只見她雙目緊閉,小小的鼻翼抽動著,臉上隱隱有一絲痛苦的表情,不由得眼中落淚,嘆道:“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不小心?!?p> 云夢忙勸慰道:“奶奶切莫胡亂傷心,姐兒一點兒事也沒有。若是奶奶白白地急壞了身子,只怕反而不能妥帖照顧姐兒了?!?p> 一個小丫頭走進了笑道:“奶奶,雨晴姐姐帶奶媽來了?!?p> 說著,只見雨晴已經(jīng)領(lǐng)著一個干凈利落、挽著發(fā)髻,二十三四歲的女人走了進來。雨晴對史彥施了一禮,又對那女人道:“這是大奶奶?!?p> 那女人忙福下去,口內(nèi)說道:“大奶奶萬福?!?p> 雨晴笑道:“回奶奶,這小媳婦兒婆家姓郝,原在京郊種些菜蔬,咱們府里經(jīng)常買她家的菜,又新鮮又便宜。只因男子漢上月從了軍,只留下她和一個三個月大的女兒,無法度日。剛好咱們小姐性子急,提前來了,原先預備的奶媽急切間來不了,我就想起這郝嫂子來,只是女兒也要一起帶進來,剛才已見過太太了,不知奶奶意下如何?”
史彥笑道:“既是你熟識的,自然更好了。她女兒呢?”
雨晴道:“在外面小丫頭抱著呢?!闭f著,又轉(zhuǎn)身對這媳婦兒道:“你先給姐兒喂奶試試看?!?p> 這媳婦兒又施了一禮,來到床前,抱起襁褓中的嬰兒,由不得嘆道:“姐兒好可憐見的?!痹茐裘η那挠酶觳才隽怂幌?。
只是史彥聽了這話兒,不由得鼻子又是一酸。
門簾一響,賈代善走了進來??吹秸煞?,史彥的心中更是增添一絲酸楚,未等她開口說話,賈代善已疾步來到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娘子辛苦。咱們的女兒肌膚瑩潤,將來定然同娘子一樣,是個閉月羞花貌,沉魚落雁容。”
史彥也只得輕輕笑了,又問:“王太醫(yī)怎么說?”
賈代善道:“王太醫(yī)不過給你開了幾副補藥,已拿來交給小丫頭了,命她們熬去,娘子記得按時吃藥。”
因又轉(zhuǎn)向正抱著嬰兒的郝嫂子,道:“這是新來的奶媽嗎?”
郝嫂子忙將嬰兒遞在云夢手里,福了一福,笑道:“大爺萬福?!?p> 賈代善道:“因姐兒早產(chǎn),身子弱一些,太醫(yī)另開的有一些補藥,姐兒太小不能吃,還得你吃了,才能滋補姐兒。勞你好生看護姐兒,奶奶不會虧待你的?!?p> 郝嫂子忙笑道:“爺吩咐,奴才一一從命,不敢有任何差池。姐兒好個模樣兒,將來定是個有福之人?!?p> 一一安排停當,賈代善又對妻子笑道:“娘子好好休息,我這幾日就在書房內(nèi)休息,若是有事,立刻命人來叫我?!?p> 史彥微笑點頭,一個小丫頭拿起青綢油傘,送賈代善到書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