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渤陽煙雨天,梅黃杏白雨綿綿。山里的雨如煙如霧,下起來便似乎沒完沒了,淅淅瀝瀝地似乎隔絕了時(shí)間。
云鈺并不介意時(shí)光能真停在這淅淅瀝瀝的雨幕里,停在他病弱但是有青娘相伴的幼年。
但是時(shí)間是不可能停的,云鈺知道煙雨一停,他的青娘就會面臨一場危機(jī)。上一世懵懂無知更無力保護(hù)她,這一世好容易回來,誰也不能再毀掉他的家。
為了這個身子快點(diǎn)好起來,云鈺偷偷吸掉了院里菜棚里廢棄的鋤頭、銹掉的三齒犁、甚至不起眼的小釘子。于是,在青娘眼中,云鈺這次的病是漸漸好轉(zhuǎn)了。
盡量她偶爾也會納悶:“怎么最近鋤頭老掉呢?剪刀也老找不到,我這是老了嗎?”
云鈺嘗試著幫青娘干活,擇個菜、淘個米、或者幫青娘端個水洗個碗。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前世云鈺一直想做卻沒有做的。沒有人能理解云鈺收拾好廚房時(shí)的喜悅,偏偏就是這些不起眼的瑣碎小事卻總?cè)堑们嗄镅蹨I汪汪“我的云哥兒長大了。這一病,竟然懂事了好些……”
青娘所不知道的是,對于云鈺來說,經(jīng)歷一番生死,如今的云鈺只要能回到家能跟在青娘身邊,他就覺得自己的魂魄像是歸了位,哪怕在這破屋子里喝著清粥稀飯,他也舒坦自在無比。
“云哥兒啊你啊你,你這一病啊,倒活脫脫成了一只沒斷奶的小狗崽,以前從不粘人的,現(xiàn)在倒好,總是跟在我身后。好了好了,你看你,你叫我高興好還是生氣好?放下,這哪里是你能干的活呀,我的公子爺,勞煩您去廊下看書去?!鼻嗄餆o奈地用手指刮刮云鈺的鼻頭,然后就著云鈺的手吃了一口云鈺端過來的溫水。水不熱不冷剛剛好,潤到心田里。
云鈺想了想,對著青娘認(rèn)真地道了一聲:“汪?!?p> “噗!”青娘一口水噴了出來。這孩子是云鈺?這是那個喜怒哀樂從不說出口的沒口葫蘆小云鈺?他這是寧可當(dāng)奶狗也要粘著自己?
卻見云鈺笑了,眉眼彎彎,于是青娘愣了愣,也笑了。
忍不住再刮刮小家伙粉嘟嘟的鼻頭,笑意在兩人眼角眉梢間傳遞,明明是晚上,冷雨敲窗,可窗外的梨花卻也似乎沾染上了屋內(nèi)的暖暖笑意,一抹梨白在窗欞昏黃的燈光中變得格外柔和。“青娘,這么晚了,是不是該睡了?怎么要做這么多繡件?”云鈺眉頭微蹙。最近青娘總在趕繡活。在云鈺印象里,幼時(shí)的生活一直捉襟見肘。自己身份尷尬,偏偏又體弱多病,青娘將他養(yǎng)大著實(shí)不易。白家一直視云鈺為累贅,眼不見為凈。這次云鈺大病一場,家里肯定又是舉步維艱??辞嗄锝恿瞬簧倮C活,白天黑夜地趕著,云鈺很是心疼。
“是……家里的剪子掉太多了嗎?”云鈺問著問著便有點(diǎn)心虛。他更心虛的是那根孔雀翎銀發(fā)簪,吞噬銀簪時(shí),云鈺才剛醒,對自己的能力還不十分清楚,否則以云鈺的個性,再難受他也會忍住吞噬的欲望。
“傻瓜。”青娘點(diǎn)點(diǎn)云鈺的鼻尖,“跟剪子有什么關(guān)系?最近呀,大行繡莊承接了大活,方圓數(shù)十里報(bào)得上名字的好繡娘都有銀子掙了?!?p> “要這么多繡娘?什么活???”云鈺好奇。
卻見青娘臉色微變,眼神有些奇怪,她視線落在手中的繡件上,那繡件上有一個銀絲水云紋。緩了緩才道:“燕王世子大婚。”
“哦。”云鈺道。裝作不懂,跳過話題道,“皇族世子大婚的東西,大行繡莊能請我家青娘做,這么說來青娘是不是手藝很棒?”
“哈,當(dāng)然,青娘可是……傻瓜,青娘的手藝還行?!鼻嗄镄χ?,“我也想多攢點(diǎn)銀子。有了銀子,等我們云哥兒身子再好點(diǎn),就求老奶奶讓哥兒上宗學(xué)里讀書去!”
“上宗學(xué)?”云鈺許久不曾聽這個詞了,乍一聽,腦中就便像一個霹靂響起,藏在袍子里的左手握成了拳,直握到發(fā)白。白家確實(shí)有宗學(xué),可那并算不得一個好地方。云鈺身子弱,不能習(xí)武修行,青娘苦心教誨,生怕耽擱小云鈺學(xué)業(yè)。這些年來,云鈺盡管疾病纏身,讀書習(xí)字禮儀規(guī)矩卻未曾落下。云鈺也確實(shí)算頗有天賦,因此青娘便動了送學(xué)的念頭??墒乔笆溃嗄锞褪菫榱四茏屧柒暽蠈W(xué)才受了那天大的委屈。
“是啊,上了宗學(xué),拜了師父,就是讀書人了。我們云哥兒聰慧,這屋子里的書早就讀遍了,趕明兒進(jìn)京考了功名,東華門唱名,御街騎馬。云哥兒有了出息,青娘也就對得起你母親的托付了?!鼻嗄餃厝岬匦Φ?。
世上的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云鈺不能修行習(xí)武,青娘便希望他能讀書博一個功名。或許還暗暗希望云鈺能為死去的母親爭一口氣。
只有云鈺明白,青娘到底還是把白家想得太好了。上一世,青娘就是為了讓他上學(xué),才被那所謂的“先生”欺負(fù)的。而青娘被欺負(fù)后,白家一個幫他們說句話的都沒有,反倒嘲笑青娘不知羞恥。他的青娘,對他最好的娘,憑什么要被那些人欺辱?這種書,讀來何用?
云鈺的拳頭握得生疼。
“云哥兒怎么了?可是不舒服?”青娘見云鈺臉色突變,嚇了一跳,緊張地用手抹了抹云鈺的額頭。
“不,”云鈺搖搖頭,“沒有不舒服……青娘,我不去白家宗學(xué)。我不喜歡那?!?p> 必須制止這件事。不能再讓人欺負(fù)青娘。
“咦,你這孩子?”青娘對云鈺的直白感到吃驚,這孩子確實(shí)跟以前不一樣了。再想到這些年的處境,又似乎明白了云鈺的心事,嘆了一口氣又道,“是,云哥兒,你舅舅是太過薄涼了些,你大概是寒心了??墒窃聘鐑?,白家畢竟是你外祖家,小姐之前又是家主,不至于連學(xué)都不讓你上的。”
云鈺卻堅(jiān)定地反對道:“青娘,雖然現(xiàn)在對外都說我是白家云鈺,但我終究不姓白,白家族譜上也沒有我的名字。名不正言不順,白家并不喜歡我,何苦去惹人厭呢。我也不稀罕,我什么都不姓,我就是云鈺?!?p> “可不去宗學(xué),那你要去哪兒讀書呢?傻哥兒,你只能去宗學(xué)啊。其它哪個學(xué)堂不是只收身份明正的子弟的。你連一張身份文書都沒有啊,青娘想讓你上宗學(xué),也是想讓你上個族譜,好歹有個身份啊。否則,否則你長大后連個身憑都沒有,是個不存在的人,等結(jié)婚生子……那都該怎么辦……你看飛流,他不是白氏子弟,宗學(xué)里都來了人讓他準(zhǔn)備著參加六月六的武生試。”青娘語句里頗有些心酸。
云鈺的處境,真是太過凄涼了。真是連外人都不如。
“身憑文書沒有就沒有好了,我只想陪著青娘。什么東華門唱名、御街打馬我都不要,也不想去爭。青娘,修士不也是沒有身憑文書么,不一樣活得好好的。”云鈺笑道。青娘搖搖頭,認(rèn)為他是天真,其實(shí)云鈺說得極其認(rèn)真。有些東西,一旦活過一世了,便看清楚不會再在乎。
在云鈺心里,莫說東華門唱名,就是那繡件上的銀絲水云紋也比不上這個風(fēng)雨里透著一絲絲暖光的家,比不上把他一手拉扯大的娘。
“傻孩子,傻孩子”青娘眼圈紅了,當(dāng)她的視線落在手中的大紅繡活上時(shí),心像是被扎了一下,一瞬間淚珠便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云哥兒,云哥兒,你怎會連個姓都沒有,你有的,你有的……你本不該受這種苦的?!鼻嗄镫p肩發(fā)抖,一雙素手狠狠地揪著那繡活,直把那銀絲水云紋的圖案揪成了一團(tuán)。
“青娘,姓不姓的,我真不在乎。我就是云哥兒,除此以外不是任何人。別哭了,本就熬夜,再哭明兒個眼睛會難受的?!痹柒曒p聲勸慰,左手小心藏到身后,右手拉起自己袖子為青娘拭淚,見青娘觸動了傷心事,淚珠兒斷了線似的掉,心中有些懊悔反思自己是不是說得太直。低了頭不知如何是好,勸女人這件事,云鈺前生今世都不擅長。過了一會,他似乎想到了主意,長長的眼睫一抬,認(rèn)真地對著青娘又道,“汪!”
青娘頓時(shí)破涕為笑。
這孩子以前持重端莊,素日里寡言少語,除了跟飛流有笑顏有話說,平素就像一塊化不開的高山冰塊。清清冷冷,似乎不懂人間事。心思都藏在肚子里,生起病來都極少叫喚。若非有一回,他病得昏昏沉沉之際對自己說:“青娘,我要是走了,你就自由了?!鼻嗄锊胖肋@孩子并不是一個沒有心的人,相反,他是把心埋太深太深了。
誰知這回一病,卻把孩子心性都“病”了出來。撒嬌賣萌、體貼暖心,還有毫不掩飾對自己的拳拳依戀……種種變化,讓青娘覺得仿佛換了一個人。這樣也好,這樣的孩子才像孩子。青娘握著繡活,看著云鈺的眉眼,臉上一時(shí)又哭又笑,到底嘆了一口氣輕輕把云鈺摟在懷里。
她不知道,眼前的孩子,已經(jīng)漂泊了一世。正因?yàn)樵倩厮磉叄圆胖匦麓蜷_了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