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在東南角那口井邊勸了一回金釧之后,賈蘭還兩次悄悄派人去了金釧家里打探她的狀況。得知,金釧在家里獨自哭天抹淚的,別人也都不理會她,賈蘭仍然擔心金釧會突然又想不開去尋死,因此總在想著該怎么辦。
恰好這日,賈蘭一早準備去府學(xué),賈政的親隨小廝已守在園子門口等他了。原來,是賈政要見賈蘭,小廝隨即帶賈蘭去了賈政的書房。想起前幾日,寶玉在賈政的書房挨了打,賈蘭不禁一陣揪心,自己沒犯錯吧?
賈蘭自覺沒有犯錯,又聽那小廝恭敬的語氣,心里便有了底。于是,賈蘭就一陣納悶了,賈政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他來了?自進學(xué)這么長時間以來,只是派人送文房四寶或是文章書籍來,還從未叫他去過書房呢!想來是因為自寶玉挨打之后,賈政突然失去了管教對象,便有了閑心來盯上賈蘭了。
原來,賈母老太太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說打重了,得著實將養(yǎng)幾個月才走得,又說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且說以后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賈政若是要叫寶玉,就這樣回。
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fā)得意了,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一發(fā)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玩坐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閑日月。
賈政見寶玉如此德性,也只能隨他了,畢竟他有老太太罩著,如今不僅是打不得罵不得,甚至是說不得見不得了,只能當是沒這個兒子了。如此一來,賈政的精力只能用于管教庶子賈環(huán)。
昨日,當人物委瑣、舉止粗糙的賈環(huán)站在面前,賈政先是想起了寶玉的神彩飄逸、秀色奪人,隨后,忽又想起賈珠來。賈政這才想起他還有一個嫡孫賈蘭,眼下已經(jīng)進學(xué)了。
賈寶玉挨打,賈環(huán)被嫌棄,這會兒,終于輪到賈蘭了。于是,得知賈蘭次日一早要上府學(xué),賈政便命小廝這日早早守在園子門口,帶賈蘭來了書房。
賈蘭見到賈政,問候了一聲“祖老爺”。賈政隨即詢問了賈蘭在學(xué)里對舉業(yè)的學(xué)習(xí)狀況。賈蘭如實回答了,且說除了舉業(yè)之外,學(xué)宮里還建有射圃,要習(xí)射箭,此外還有書法和算術(shù),每日有臨帖習(xí)字的課程,要求諸生精通《九章》算法。賈政聽了,卻說國朝以八股取士,當以舉業(yè)為重,于是又問了上月的月考結(jié)果,賈蘭也都一一說了。
諸生應(yīng)試之文,通謂之舉業(yè),四書義一道,二百字以上,經(jīng)義一道,三百字以上,只要書寫出精確的主旨便可,并不需要華麗的文采。學(xué)里有月考和季考,以督促檢查生員的學(xué)業(yè),由負責考校生員的教官主持。
教官每月降終,會集生員,當堂考試一次。已成材的廩膳生,四書義、經(jīng)義、論、策各一篇,未成材的增廣生,則是四書義、經(jīng)義各一篇,初進學(xué)的附學(xué)生員,只需破、承、對句各三首。每一季將終,則由提調(diào)官會集生員,當堂考試一次,出題與月考相同。
凡是遇到季考的月份,就免除月考,考完了還要比出高下,較出等級,得出名次,仍書小榜,張掛于明倫堂,且有賞有罰。季考優(yōu)秀者可以得到學(xué)使的獎賞,一等每名一兩二錢,第一名雙倍,二等八錢,三等三十名內(nèi)則獎賞紙筆。
賈蘭如實向賈政匯報了上月的月考結(jié)果,只考了一個二等,表示有負祖老爺?shù)钠谕?。賈政聽了,仍然略表欣慰,讓賈蘭不必灰心,繼續(xù)努力,來年歲考之時,爭取再考個一、二等,方可升為廩生或增生。賈蘭聽了,連連答應(yīng)著,表示會繼續(xù)努力,不負期望。
賈政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讓賈蘭去府學(xué)。賈蘭見賈政滿意的樣子,心中早有一事想跟賈政說,那就是金釧的事,于是遲遲不走。賈政見狀,便問他還有何事。賈蘭于是說道:“祖老爺,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快快講來?!辟Z政倒是快人快語。
賈蘭卻不禁憂慮,故作膽怯地說道:“祖老爺答應(yīng)不生氣,孫兒就講,祖老爺若是不答應(yīng),孫兒寧愿不講。”
“喲,還敢跟我講條件了,得了,我答應(yīng)你,講吧!”賈政有點兒不耐煩了。
“孫兒先謝過祖老爺了?!辟Z蘭先行謝過,之后整理了思緒,才慢慢說道:
“是這樣的,前日里,我從府學(xué)回來,經(jīng)過東南角的時候,偶然注意到有個丫頭坐在那口井邊,恐她生出意外來,便上前問她為何坐于井邊,原來她說自己是祖太太身邊的丫鬟,叫金釧,因被攆了出去,故只能坐于井邊......”
“行了,行了。”賈政打斷了賈蘭的話,說道:“此事我已知道,都是寶玉惹的禍,我已經(jīng)狠狠地打過他了,此事你大可不管,快上學(xué)去吧!”
賈蘭仍然站地不動,賈政見狀,更不耐煩了,問道:“為何還不走,你的事還未說完嗎?”
“祖老爺,我確實還有話想說?!辟Z蘭不卑不亢。
賈政徹底不耐煩了,直叫道:“快說吧,有什么話一口氣說出來,別磨蹭了?!?p> 賈蘭心想,剛才我要一口氣說出來,你卻偏偏要打斷我,這會兒倒還有理了,一邊想,一邊繼續(xù)說道:
“在下人們的眼里,我們家是慈善寬厚人家兒,下人們的吃穿往往都和我們一樣,我們不會對他們朝打暮罵,更從不曾作踐過下人,常年都只有恩多威少的,而太太和姑娘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就算是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兒也不能那么尊重?!?p> “你所說的自然都對,可是你到底想說什么?”賈政像個丈二和尚,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賈蘭于是解釋道:“孫兒想說的還是金釧的事。金釧服侍了祖太太十幾年,卻因為寶叔叔的不恥行徑而被攆了出去,她若甘心出去也就罷了,可是金釧并不愿離去,她本就是家生子,她的父母姊妹都是我們家的家奴,又怎么離開我們家,金釧死心塌地想著繼續(xù)服侍祖太太,若是執(zhí)意攆了出去,只怕后果不堪設(shè)想。”
“后果?難道那丫頭還敢在外面謠傳我們家的是非不成?”賈政冷笑道。
“金釧固然不是這樣的人,孫兒那日見她呆坐于井邊,只怕她會為了貞節(jié)而尋死,一旦突然想不開跳井自盡了,可就糟了。”賈蘭說著,停頓了一會,待賈政自己細細掂量了之后,賈蘭繼續(xù)說道:
“孫兒自幼聽母親說,我們家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必然從無這樣的事情。若是真弄出這暴殞輕生的禍來,自然也是因為家務(wù)疏懶,執(zhí)事人操克奪之權(quán)。金釧卻是跟了祖太太十幾年的丫鬟,若是外人知道了,只怕顏面不存呢!”
“那么,依你看呢?”賈政似乎心有所動。
賈蘭說道:“孫兒覺得,祖太太也并非真想攆了金釧,只不過是一時氣憤而已,祖老爺不如跟祖太太說說,讓金釧回來繼續(xù)服侍,倘若祖太太不答應(yīng),也不必攆出去,放她去家里的其他地方便是了,畢竟是家生子,又跟了祖太太十幾年呢,就這樣攆出去了,只怕寒了眾人的心。”
“好了好,此事我會去說,你快上學(xué)去吧,專心于舉業(yè)的學(xué)習(xí),莫要被這些瑣事分了心?!辟Z政算是答應(yīng)處理此事了吧。
賈蘭心中竊喜,卻不表露出來,只是淡淡地回應(yīng)了一個“是”字,便退出了賈政的書房,往府學(xué)去了。幾日之后,賈蘭途徑王夫人院的時候,偶然看見了金釧的身影,一問得知,王夫人如今把她丟在了周姨娘的屋里,雖受冷落了,倒也不那么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