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玖羽第一次坐到了荊清閣餐廳的餐桌旁。
木制的圓形餐桌不大,但目測足夠坐下十個人。
看到陸續(xù)坐到餐桌旁的枔子和苾子,玖羽感到從未有過的新鮮感。
自小生長在王宮中的玖羽都是一個人吃飯,偶爾會跟妹妹瑰羽或是母后一起用餐。
盡管如此餐桌上的禮儀甚多,不管餐品再怎么豐盛誘人,對于玖羽來說吃飯只不過是個任務(wù),毫無樂趣可言。
做了明侯以后,她吃飯都是在洲侯府。伺候的人雖多,但更是食不知味,有時忙得都忘記了吃飯。
看著枔子和苾子有說有笑地盛飯夾菜,玖羽心情也愉悅了不少。
桌上擺的都是家常菜,跟宮中那些用精致餐具裝盛、擺盤講究的珍饈有著天壤之別,但卻散發(fā)著濃濃的人情味。
“姐姐多吃點,傷才會好的快啊?!?p> 苾子滿臉帶笑,將一碗盛得滿滿的米飯放到了玖羽面前,看著那如一座冒尖小山般的米飯,玖羽不禁在心中苦笑,這恐怕是她一天的飯量了。
正當玖羽環(huán)視著四周,找尋著這個家庭另外三名成員時,苾子又端著一盤滿是綠色蔬菜的盤子,來到了她的身旁。
“嘗嘗我做的菠菜。”
苾子說著開始往玖羽碗中夾菜,這時玖羽才注意到那盤菠菜的四周,擺放著一圈粉色的花瓣。
玖羽夾了些菠菜放入口中,雖然味道還說得過去,但那股奇特的花香著實違和。
如果旁邊沒人,玖羽一定會吐出來,但苾子那強烈尋求認同的炙熱目光,讓玖羽強忍著咀嚼了幾下之后,硬咽了下去。
看到玖羽那恐怕是裝出來的笑容,苾子還是滿心歡喜,熱情地又開始往玖羽碗中夾菜。
就當玖羽心中盤算著,如何才能保持微笑吃下這些菠菜又不會吐出來時,剛才還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那盤菠菜突然消失了。
“喂,那是我特地為玖羽姐姐做的,你不許搶!快點還我!”
苾子說著,追到了剛才一把奪走盤子的玹羽身前。
玹羽把盤子一舉高,身高才到玹羽肩膀的苾子一下?lián)淞藗€空。
不過她并沒有放棄,蹦跳著想要奪回盤子,兩個小刷子也跟著節(jié)奏擺動著。
不一會兒,兄妹倆開始沿著餐桌追逐起來。不過不管怎么追,苾子也沒能追上玹羽。
玹羽不時沖著妹妹扒扒眼皮,吐吐舌頭,挑釁著伴著鬼臉。
已忍至極限的苾子,最后停了下來不再追趕。她轉(zhuǎn)身背對玹羽,小嘴撅得老高。
“喂,你的盤子?!?p> 苾子怒目轉(zhuǎn)身,接過玹羽還給她的盤子??啥ňσ豢?,里面的菠菜已全被吃光。
“為什么全吃光了?我是特意給姐姐做的,才不是給你吃的!”
苾子氣急敗壞地踢出一腳,卻被早有防范的玹羽躲過了。
不去理睬糾纏不清的妹妹,鬧夠的玹羽坐下來開始吃飯。
過一會兒才說道:“你那個菜要是病號吃,傷可能就永遠好不了了。”
話音剛落就招來一根筷子的攻擊,玹羽一邊低頭吃飯,一邊伸出左手夾住了那根筷子。不過這還沒完,緊接著湯勺、木碗,甚至是鍋蓋都飛了過來。
像是早已習以為常,玹羽毫不在意一邊接著一邊氣定神閑地吃飯。到最后一張人臉般大的面餅飛了過來,玹羽這才將視線轉(zhuǎn)了過來。
“不是告訴過你不許浪費糧食的嗎?”
接下面餅的玹羽咬了一口后,沖著還在生氣的妹妹一番說教。
不過苾子并沒有理他,又將一個饅頭扔了過去,正好投進了玹羽張著的嘴里。
“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苾子沒好氣地回敬道。
兄妹間常見的打鬧玖羽從未見過,既新鮮又覺得好笑。但一直被各種規(guī)矩和禮儀所束縛的她,還是強忍著沒有樂出聲。
她微微低下頭,生怕自己會有所失態(tài)。此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碗中多了塊肉,她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正朝他微笑的枔子。
面部線條柔和、身材纖細的枔子,一直被玖羽誤認為是女孩。這也難怪,就連性格,枔子也比他妹妹苾子要柔軟許多。
幾天接觸下來,玖羽深刻感受到,姑母虹昔庭絕對是個性格倔強之人。不管是玹羽還是苾子,恐怕都深受這位姑母的影響。
而枔子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一點硬氣,性格溫婉如女孩一般,醫(yī)術(shù)一流,笑容也常掛臉上。玖羽認為枔子的性格一定是像他的父親。
不過這位朵昈大長公主口中的神醫(yī),并不像玖羽所想象的那般溫柔。
雖然為了療傷,這位并不常露面的神醫(yī),也會隔三差五地出現(xiàn)在玖羽面前為她診脈。但每次見他,玖羽的神經(jīng)都會高度緊張。
第一次見到這位姑父時,玖羽可以說被他的容貌深深吸引了。
那一頭淡藍如瀑布般的長發(fā),以及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膚和臉上略加哀傷的神色,讓玖羽的臉頰有些微微泛紅。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美貌的男子,而醫(yī)術(shù)也絕不辱他神醫(yī)之名。不知用了什么藥,玖羽傷腿上的疼痛在一天之內(nèi)完全消失。
玖羽對這位姑父充滿好感,也在心中默默贊嘆姑母的選擇。但很快她便發(fā)現(xiàn)這位姑父全身都散發(fā)著冷氣,像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感的冷漠。
那雙原本美麗的眼睛總是帶著哀怨,這讓玖羽覺得,這似乎是他在向自己無聲的抗議,抗議玖羽他們打攪了他妖林中的平靜生活,或許也是在抗議她要帶走玹羽。
除了問診他不多說一句話,而玖羽也被這種氣場所感染,別說主動提問,就是回應(yīng)他的問題都感到膽怯。
他的手指總是那樣冰涼,按在玖羽的脈搏上,仿佛能凍住她的筋脈,總是讓她身體發(fā)僵,只希望檢查能快些結(jié)束。
“嘗嘗這鹿肉,可是玹羽哥的手藝?!?p> 枔子的聲音將玖羽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只知道這個哥哥會打獵,而還會做飯倒是頭一次聽說。
玖羽好奇地夾起了肉塊放入口中,瞬間滑嫩的肉塊伴隨著侵入的醬汁在口中融化,毫不費勁地咀嚼幾下就下了肚,鮮美無比。又嘗了幾樣其他的菜肴,可以說都十分美味。
玖羽望著餐桌上擺放著的菜肴,猜測著其中有幾樣是玹羽所做,不過卻從枔子口中得知,今天這一桌子菜幾乎全是玹羽一人的作品。
“爹和我還有栗叔現(xiàn)在要照顧傷員,娘和苾子還有栗嬸要照顧藥草還有農(nóng)作物,所以這幾天的飯都是玹羽哥一個人做的?!?p> 枔子說著他家日常,完全沒有注意到玖羽寫滿驚訝的臉,繼續(xù)道:“對了,你要不要嘗一嘗蛇湯?”
說著枔子打開一個小鍋的蓋子,一股香氣四溢開來:“這是今天玖羽哥帶回來的,雖然是條毒蛇,不過肉很美味,蛇毒還能入藥。”
聽到這兒,玖羽立刻想起了那條已成為盤中餐的大蛇的出處。她頓時花容失色,趕緊搖了搖頭。
這頓飯已經(jīng)吃到一半,玖羽望著仍舊只有他們四人的餐桌,忍不住向旁邊的枔子小聲詢問:“姑母和姑父他們不來用餐嗎?”
“爹這陣子正在研究吸血植物,很少跟我們一起吃。所以娘一直陪著他,不然爹肯定會忘記吃東西的。”
枔子雖然說得自然,但玖羽卻無法完全相信,她總感覺她的那位漂亮姑父是在刻意避免與她接觸。
想著,她將視線轉(zhuǎn)向一直在埋頭吃飯的玹羽,既然本人都已直接表明不愿離開妖林,那自己無論怎么努力,恐怕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
想到這兒玖羽也便釋然了,她的思路已開始轉(zhuǎn)向,要如何應(yīng)對那些等待太后答復(fù)的上諫團了。
晚餐結(jié)束后,玖羽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拿起筆給盛承寫信。盛承對于玹羽不肯回玄景宮早就有所預(yù)料,所以玖羽認為母親也一定會對這種結(jié)果準備了相應(yīng)對策。
自從明蒼王去世后,作為先王遺孀的億竹,不知跨越了多少常人無法逾越的艱難險阻、高山峻嶺。這次玖羽也相信母親能夠跨過這道坎兒,而她自己也準備傾盡全力協(xié)助母親。
信寫好后,玖羽架著拐走出房間。她來到了荊清閣后院中,幸存的三匹飛馬被安置在此。
一名受傷較輕的侍衛(wèi)正在給飛馬喂著飼料。侍衛(wèi)隊長早英也出現(xiàn)在視野中,兩人似乎在交談著什么。
見到玖羽,早英和侍衛(wèi)趕緊單膝跪地行禮,玖羽擺了擺手示意他們站起來。
“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將這封信送到我母后手里?!本劣饘χ敲绦l(wèi)說道。
接過信的侍衛(wèi)點了下頭,不過他下一秒就瞥了一眼旁邊的早英。
“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玖羽也看向了早英。
“不,沒有問題”,早英擺了下手,“只是我們剛才還在討論,明天要去一趟遭到狼群襲擊的地方。對那些犧牲的同伴放任不管,怎么也說不過去?!?p> “……沒錯”玖羽皺起了眉頭,如果不是早英提醒,她早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了,不禁心中有些自責,“找個地方好好把他們安葬,等我回朝,再好好安排他們的后事”,說著玖羽轉(zhuǎn)向那名侍衛(wèi),“你趕快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就出發(fā)?!?p> 侍衛(wèi)又行了一禮之后退下了,此時早英環(huán)顧著四周。
“怎么了?”
“或許是我多心了,自從被人追襲之后,總覺得有人在偷窺我們似的”,早英苦笑了一下對著玖羽,“殿下,您叫人送信,是不是那邊同意回去了?”
這回輪到玖羽苦笑了,她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明確拒絕我了。姑母更是第一次見面就告訴我,她不會幫我。而姑父從他的行動就能看出,他不喜歡我們的打擾?!?p> “那么殿下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聽到主人的話,早英的臉立刻變得緊繃起來。
“我想盡快回去幫助母后,你們明天先去埋葬那些犧牲的侍衛(wèi),完事之后我們就出發(fā)?!?p> 說完玖羽轉(zhuǎn)了個身,打算回屋去了,但早英伸手攔住了她。
“等等殿下!您打算就這么放棄了嗎?您知不知道就這樣回去,會有怎樣的后果?”少有表情的早英此時更是一臉陰郁,“沒有繼承人,匡洲一定會奪了王位。而到那時,王后和殿下的立場就會變得十分被動,那個匡侯據(jù)說生來性情暴虐,他成為洲侯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自己父親的小妾殘忍殺害,就連小妾所生,他的同父異母的弟妹也未放過?!?p> 玖羽皺著眉頭,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早英:“你到底想說什么?”
面對主人這突來的一問,早英頓了一下,回道:“屬下想說,如果那個匡聚成為了虹王,他是絕不會放過王后還有兩位殿下的?!?p> “我是絕不會讓匡洲得逞的!”玖羽狠狠地拋下這句話,玉色的眼睛緊盯著早英,“我雖然對王位沒有興趣,但與其把虹國交給匡聚那種人,不如由我來做這個虹王,這也是現(xiàn)在唯一能夠保護母后還有我妹妹的方法了?!?p> 早英一時語塞,望著玖羽堅毅的眼神,不無擔心:“……可是這很難?!?p> “我知道,虹國雖然還未有允許女性即位的法令,但只要用點手段,這條法令就會誕生。必要時手段卑劣點也無妨?!?p> 此時玖羽眼神透出一名從政弄權(quán)老手的敏銳,像極了他的母親億竹。
早英不由得吞咽了口口水,因為她所說的“卑劣點”,恐怕將是引起虹國之后一股血雨腥風的前奏。
“這些話殿下有沒有對玹殿下說過?如果他知道,或許會改變主意也說不定。”
聽到這兒,玖羽眼神中的堅毅慢慢消退,一抹苦笑又出現(xiàn)在了臉上。
她轉(zhuǎn)過身環(huán)視著四周,似乎在感受著妖林中的一切。
“你知道我哥哥在救我們時,是怎么對付那些野狼的嗎?”
早英有些困惑,當時那種混亂的局面他根本無暇注意這些。他只記得自己那時無論是殺人還是殺狼,都是毫不手軟的。
像是猜到了早英的答案一樣,玖羽背對著他接著說道:“他沒有殺死一只狼,而是只將它們打暈。不只是我哥哥,枔子也是一樣。對于這一家子來說,除了獲取食物去打獵,他們是絕不會殺生的?!?p> 說著玖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將氣吐出去,妖林中那富含負氧離子的空氣讓人神清氣爽,但也令玖羽感到另一種沉重。
“這一家子都太善良了,善良的人是不適合朝堂之上的血雨腥風的。和王室扯上關(guān)系對這一家來說,絕不會是好事?!?p> 說罷,玖羽開始一瘸一卦地走出了后院,早英在向這個背影行了一禮后也跟著回去了。
當四下無人,只有微風掠過樹叢發(fā)出的“沙沙”聲之時,一個少年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后院最后方的一棵大樹上。
少年綠色的頭發(fā)也隨風微微飄動,他雙臂交叉放在腦后,靠在粗大的樹枝上,有些空洞的玉色眼睛望著夜空中的月影婆娑,但耳邊卻回響著剛才那對主仆的對話。
少年的眉頭皺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