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方年八歲練劍,以血養(yǎng)劍二十載,斬下的頭顱不說近千也破百了。劍道如山,他卻獨(dú)辟蹊徑用人命硬是給生生堆出了一身銳利劍意。
一聲血?jiǎng)ΨQ的不是他手里那柄終年猩紅的二甲子怒鳴,而是怒鳴劍鋒上縈繞不散的百來飲恨魂??v是一顆腦袋算一步,易方年也在劍道上跑出了近百丈,可離那一劍斷山的本事卻還差了不知多少把怒鳴。
江湖上沽名釣譽(yù)的廢物多如牛毛,沒親眼看到,他便不信,便要來試上一試那所謂劍魁的劍。至于如何試倒也簡(jiǎn)單的很,能砍得死,便是假的,砍不死,即是真。
只是眼下看來,多半假大于真。
劍冢前站了三天,那所謂的劍魁連面都不敢露,整個(gè)蘇家劍冢便連一劍也接不住,也配教人練劍?
“不過如此?!?p> 易方年隨意踢出一腳,腳下的斷劍便化疾風(fēng)射入劍冢內(nèi),相當(dāng)挑釁。只是那劍刃尚未入冢便被兩根手指輕輕捏住,那人屈指一彈丟在一旁。
“劍魁?”
易方年挑了挑眉毛,三天來,這句話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卻也不覺得有多枯燥無聊,等人已經(jīng)是件極無聊的事了,與人說些話總歸要有意思一些。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回出來的家伙卻點(diǎn)了點(diǎn)頭,掃了他一眼然后擺擺手:“下山吧,養(yǎng)劍先養(yǎng)心,光憑那一身腦袋可砍不死我?!?p> 口氣相當(dāng)?shù)拇螅歉蔽曳鸫缺淖炷槺闶潜绕鸢讼嗨吕锏亩d驢們尚要虔誠(chéng)上幾分。
易方年也不生氣,瞇眼打量著那人。
用劍的該是氣宇軒昂,身為劍魁更當(dāng)如超脫出世的仙人,而絕不該像眼前這不修邊幅趿著雙木屐的邋遢男人。好在這人多多少少也算負(fù)了柄劍,稱得上一聲劍客,只是那明顯粗糙爛制的木劍離能砍人還差了萬八千里,那身發(fā)黑的粗布麻衫便是隔了十余丈,濃郁的汗酸怪味也不減半分,莫說劍中之魁,便是自稱賴乞兒本人想必也沒幾人不信。
“劍是殺人技,易方年與人比劍向來好割人腦袋,所以這幾日多少委屈了些自己,不過閣下既是劍魁,自然得放得開些,那腦袋在下可就試著割上一割了,僅憑一柄木劍,不知可否摁得下我這三尺怨魂?”
易方年緩緩拔出二甲子怒鳴,劍長(zhǎng)三尺八寸,通體朱紅似血,一出鞘周遭便寒了三分,三伏時(shí)日,不說讓人如墜冰窖,卻也足以打上幾個(gè)冷顫,他拔劍極慢,所以那份涼意就來得愈發(fā)透徹了。
邋遢男人撓了撓頭,卻不急著拔劍:“你這一劍,圖什么?”
“圖劍魁能將當(dāng)年那開山一劍再耍上一遍?!?p> 手指輕輕撫過劍脊,易方年咧嘴一笑:“討教了?!?p> 一語落畢,便化作長(zhǎng)虹掠出,身后留下一線猩紅劍芒。
十余丈的距離不過眨眼便至,激蕩的劍意在地面生生犁出兩尺溝壑,龜裂的碎石橫飛,便似百匹野馬攜著狂雷之勢(shì)奔出。
一劍出,便是全力,毫無保留。
男人總算閉嘴了,悠悠一步踏出,方圓半丈塵土便陡然陷下寸許,抬手搭上劍柄塵土再落半寸,一圈青色劍罡浮現(xiàn)。
動(dòng)如驚蟄的怒鳴瞬間急停而不得寸進(jìn),猩紅的劍鋒彎曲如盤蛇,想來若不是有那二甲子的底蘊(yùn),這般對(duì)折多半是要當(dāng)場(chǎng)斷了去。
僅憑劍罡便接下怒鳴的易方年只遇過一位,本以為自那家伙攀劍山之后,便再無砍不動(dòng)之人,殺不了之輩,眼下這是第二位。
劍客間的試探往往只需一劍便夠了,打不過,至于怕卻是不會(huì)的,與人對(duì)劍,可輸?shù)?,可死得,卻退不得,劍不答應(yīng),人更不會(huì)答應(yīng)。
咬牙提劍再上,左手累了換右手,右手酸了切左手,整整半柱香的功夫,卻仍連劍罡都破不開。
邋里邋遢并不像劍魁的劍魁突然開口問道:“知道打不過還不跑?”
易方年劍意勃發(fā),怒鳴刺得咯吱作響,可真的用盡吃奶的氣力了,咬牙反問道:“跑了也配練劍?”
男人笑了笑,拔出了背上木劍,縈繞的青色劍罡一散,浩瀚的劍氣如大江入海磅礴而出,天地仿佛一暗,便只能看到一抹撕天裂地的劍光襲出。
劍光偏了半寸,握著怒鳴的右臂便攜上漫天熱血灑出,飛落下山。
“下回,把那身血腥味洗干凈了再來。劍冢是埋劍的地方,可不管埋人?!?p> 劍魁低頭看了眼木劍上的斑駁血漬隨手一丟,轉(zhuǎn)身回了劍冢。
斷去一臂易方年卻不惱不怒,反倒?jié)M臉驚喜,便連泉涌的鮮血也顧不上,接過木劍一拜而下腦門重重印出一塊烏青:“謝前輩賜劍。”
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
這日后,江湖稱道,易方年試劍劍魁被削去一臂,蘇斂五年后再拔劍,依舊劍意滔天不減當(dāng)年,卻不知親自觀上一眼那通天劍意,于易方年劍道不知得了多少裨益。只是斷去一臂與劍道境界孰輕孰重,就只有他自己拎得清了。
回了劍冢,小姑娘急不迭蹦了上來,如只花貍貓掛在劍魁脖子上:“師傅,那人還說咱劍冢沽名釣譽(yù)哩,自己卻連一劍都受不住,我都與他說了好好說話,偏不聽,偏不聽,還打我,就該一劍刺死他。”
噘著嘴的丫頭一臉不爽,想來是之前在易方年手上吃過了苦頭,揮著拳頭很是不解氣。
劍魁笑著揉了揉她小腦袋:“江湖那么大,兩甲子的劍好尋,可愿練上一甲子劍的人卻不多,砍一個(gè)就少一個(gè),可惜。”
“有道理,那還是不砍了吧?!惫媚镎A苏Q劬Γ酚薪槭碌狞c(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贊同,至于有沒有真正聽懂,就只有天曉得了。
這一劍多半能讓劍冢清凈好些時(shí)候,老掌教心情總算好了些,汲了口竹漿白斜斜一瞥劍魁:“這次回來打算待幾年?”
“半年吧,算算時(shí)間她也該落筆了,就是要死也總得死個(gè)明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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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涂向來大才絕士層出不窮,曾有人云,天下文人皆是客,何人敢稱最丘涂?整座江湖,約莫著也只有丘涂不崇武,不好斗,唯獨(dú)鐘情于文書大盤。
那濃郁的墨味不知引得多少俠客莽漢在背后吐一口唾沫,罵上一句:“養(yǎng)著這些勞什子仕子有個(gè)甚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只會(huì)像個(gè)娘們一樣繡花弄筆,若字寫得好看能擴(kuò)疆裂土,那丘涂就不該只是座藩外城,而是立旗喧號(hào)與那大涼碰上一碰了?!?p> 當(dāng)然,這些半酸半譏的閑嘴碎語自然影響不了自視甚高的才子墨客們,便是聽見了也只會(huì)在落墨收筆后輕蔑的搖搖頭:“徒有幾分力氣的山野樵夫?!?p> 總之,丘涂與江湖好漢的梁子不是結(jié)了一天兩天了,叫嚷著推了丘涂城的也不少,可也只是過過嘴癮,真正要馬踏丘涂卻是不敢的。沒有點(diǎn)底子敢在藩外落城?且不說一城抵一國(guó)的玩笑話,起碼沒點(diǎn)好牙口可啃不下來。
丘涂雖不入江湖,可卻有一女子觀天機(jī),書天下,算蒼生。江湖廟堂,上下百年,盡入筆下,稱得上一句通天本事。
能入得那些江湖草莽眼的纖弱墨客不多,她算一個(gè)。
一本尚未完成的觀天契,不知有多少俠士諸侯灑盡千金唯愿觀上一眼而不可得,著實(shí)為天下讀書人狠狠爭(zhēng)了一口氣。
丘涂江兩年一潮,萬流歸川卻只潮盞茶,如那一現(xiàn)曇花,可遇而不可求。
觀潮亭上洛子書靜坐了三日,不食不飲不寢,分明年方二八卻如老僧入定,眼瞼輕闔,氣息綿長(zhǎng)。
“這樣活著,累么?”
女人坐亭三日,沈流心便陪她三日,從來都不是很主動(dòng)開口的青年突然出聲,更像是自言自語。
“練槍累么?”女人睜開眼,平淡反問。
沈流心沉默了。
“一目觀日月,雙眸望天下,三指寫蒼生。你說,世間還有比這更有趣的事了么?眾生百態(tài),總是很吸引人的,有些事情戲里可看不到?!甭遄訒斐鋈w纖玉指凌空輕劃,自言自語,樂在其中。
良久也沒聽到后面那人再開口,女子抿嘴一笑如洛神踏波,黯了兩岸江花,輕輕一提被露珠潤(rùn)得通透的裙擺跳下亭臺(tái)遠(yuǎn)去了。
“今年不觀潮了?!?p> 沈流心向來不擅揣摩女人心思的,身后大潮東涌的轟鳴隱隱傳來,潮濕的水汽將觀潮亭洇得霧氣蒙蒙,既然那女人說不觀了,那便不觀了,沈流心沒有刨根問底的壞習(xí)慣,默默提過槍跟了上去。
比起清湯寡水的劍冢,丘涂城絕對(duì)稱得上是人間仙境,不說酒樓里飄出的那誘人酒肉香,便是簡(jiǎn)簡(jiǎn)單單的一根糖葫蘆,也不知道甩劍冢那粗茶淡飯幾百條山路。
“最后一根了啊,習(xí)武之人哪有不忌口的,偷的些銀子還不夠給你一個(gè)人吃,白眼狼,也不說給我留點(diǎn)?!?p> 蘇斂數(shù)了又?jǐn)?shù)手上的盤纏,心疼之余,沒好氣的一巴掌拍在了前面姑娘的腦袋上。
小丫頭哎呀一聲,委屈巴巴的扭過頭來,將手里的糖葫蘆遞了過去:“諾,那給你嘗一口,就一口啊?!?p> 鮮紅剔透的山楂球上依稀還留著些女孩兒的口水,七個(gè)山楂球倒是一個(gè)不少,可裹在上面的糖稀卻被舔了個(gè)干凈。饒是如此,那丫頭還是將棍子攥得緊緊的,生怕被她師傅一口吞了個(gè)精光。
上下來回瞧了幾遍,蘇斂實(shí)在是下不了口,無奈的翻了個(gè)白眼:“咱們可說好了啊,見了那女人你就得給我回去,不然回頭老頭子知道了……”
“知道了,會(huì)把你頭擰下來嘛。”小丫頭嘴里含著酸不拉幾的山楂球,嘟嘟囔囔滿口應(yīng)允,語氣卻是相當(dāng)敷衍:“跟個(gè)老娘們一樣啰哩吧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