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酒店里所有人都在探討南宮山鳡的死。
不論是住客,還是服務人員,人們在樓道里、大堂里、休息區(qū)、觀景臺等各個地方談論這樁離奇的事故。中午,客房服務部的值班經理帶領服務員,一同幫我更換床單、被罩及一次性用品。她建議我出去轉轉,但我堅持留下,因為我想從她那里多少了解些事故的細節(jié)。
“聽說是你先發(fā)現(xiàn)了他的死亡?”我問她。
她點頭,沒有停下手里的活。
“你怎么發(fā)現(xiàn)問題的?”
“按照規(guī)定,我們本來不該在那個時間點去敲門。”她說,“但是我的同事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她說那個房間在半夜就接連打過兩次電話,她接了,可電話里只是很嘈雜的聲響,聽起來像是喝醉酒的人在胡亂翻騰著什么,或是有人在打架。她不知道該怎么做,我上班時只發(fā)覺她嚇壞了?!?p> “嚇壞了?”
“對,她不住地說408房有鬼,我以為她的意思是說的是那房間有問題,但她堅持說是有鬼?!?p> “為什么?”
“她從第一通電話里聽到了些不詳?shù)穆曇?,于是去找了保安處。保安調出監(jiān)控,除了客人端著酒進了房間,沒有看到任何人進出;接著是第二通電話響起,她接了,覺得那房間里不止一個人。她說客人從電話里發(fā)出的聲音并不美妙,甚至可以說異??植馈阒溃m然我同事也老大不小了,但要在半夜接到那莫名其妙的電話,多少還是讓人毛骨悚然。”
我點點頭。
“不管怎樣,她沒有從電話里獲得必要的指令,也就無法付諸行動。她本想親自去詢問,但她很快意識到那是酒店的邊套。這對其他人來說,也許算不上什么迷信,但本地人還是篤信某些傳說什么的。”
“于是就等你接班時讓你上門去看?”
“是啊,我可不相信那勞什子的鬼東西。既然客人已經打過電話,那上前詢問是否可以幫忙,也在情理之中嘛?!?p> “呣,現(xiàn)場是怎樣的?”
“糟糕得很,”她皺起眉頭說,“客人連衣服都沒脫,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趴在床上,裸露的臉和手腫得像充了氣似的。房間里一片狼藉,也許嘔吐過,氣味難聞得要命?!?p> 在她說話當間,服務員已經換好了床單,做完了打掃。但所有人都著迷于聽她的話,干脆提著家伙事站著。
她說:“其實,在推開門的第一時間,我就知道事情不對,房間里有股死人的味道?!?p>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眼神掃服務員。服務員發(fā)出輕輕的驚呼,身子不禁后撤一步。
“我說,你不害怕嗎?一般人肯定被嚇得不輕了,你卻還在這里堅持上班?”
我朝她說。
“我上一份工作的地點,是在醫(yī)院的停尸房。”她聳了聳肩膀,“不然我同事怎么會等著讓我去敲門呢?!?p> 房間打掃完畢后,我花了很長時間琢磨剛才客房經理的話。越想感覺越糟糕。
過了一陣子,遙推開了我的門。
“夏鲌走了,”她說,“又去了上海。每一次有事情發(fā)生,他就會迫不及待地離開這里。死人事件,多少得讓阿爾法的公關部門忙上一陣子?!?p> 我嗯了一聲,權當作回應。她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把聽到的一切又和她說了一遍。
“真可怕?!?p> 我沉默了幾秒鐘,說:“盡管我并不喜歡那個家伙,但總覺得自己對他的死多少負有些責任……我是說,我很可能是他死前唯一一個發(fā)出求救信號的對象?!?p> 她跟著沉默了一陣。
“這是個意外,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你知道這個。”
“至少我可以報個警什么的?!?p> 她伸手撫摸我的手。
“他死于過敏,這里沒有人被謀殺,沒人知道他會對花粉過敏,也許他自己沒意識到這點也未可知,你真的不必拿這種事為難自己?!?p> 我看了她一眼,心里不是個滋味。
“你知道嗎,”我說,“其實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月鱧和烏鱧再次出現(xiàn)的話,我真想一口氣喝光瓶子里的酒,然后坦然地接受各種死法……事實上,我真希望上午死掉的人是我?!?p> 她與我對視良久,最后說:“你應該休息一下子,別再胡思亂想。另外,你根本不會喜歡自己腫成他那樣。”
我笑了笑。
這并不是什么該死的胡思亂想,她應該知道這一點。她那么說,無非是想出于禮貌地安慰我?guī)拙?,但連她自己都知道,這種時候和我說這種廢話簡直一點用都沒有。
我的難受,遠不止自己置之不理南宮發(fā)出求救而懷有的歉疚。我想起了黑澤明,我想起在他的哥哥臨死前,他們的母親同樣發(fā)出過類似的擔心和信號,然而黑澤明選擇無視那個信號。我突然更加清晰地明白了黑澤明的心情。盡管不能相提并論,他失去的是情深義重的哥哥,而南宮和我半點關系都沒有。但生命消逝的這件事,是同樣嚴肅的,是不分輕重的。
更要命的是,我突然擔心起妻和IKA來。在我從她們的生活當中消失之后,她們過得怎樣?會遇到什么危險嗎?一想到這里,我就著急得要命。
傍晚時分,我獨自一人去餐廳吃飯。遙想陪我來著,但我堅持自己一個人。我并不想用自己那糟糕得如同一個被轟炸過的垃圾桶般的心情去影響任何人。我問服務員要足夠一個人吃的東西,他還是推薦了本地的菜肴。我另外要了一杯加冰的黑朗姆,說除了不要湯,其他什么的并不介意。而后他端上來一整只烤雞。我吃了幾口,感覺像在咬木頭。
其實眼下的我很想找個人聊聊,但不是遙。我突然間很思念笙承君,甚至很想馬上撥電話給重吾,但一想到撥通電話后要怎么開口,并想到重吾那生硬、冷酷的語氣,就打消了念頭。
“嘿!”
有人在我身邊打了招呼。我抬頭看,是千惠。
“又見面了!”
“嘿!你好?!蔽艺f。
“一個人?”
“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