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的停泊區(qū)依次??恐甙伺_雷車,均隨著海浪上下起伏。
成易和壽帶鉆出雷車,沿著濕漉漉、滑溜溜的水泥臺階走上了岸。臺階鑲嵌進兩旁的礁石內(nèi),礁石上長滿了海蠣子、海虹和不知名的貝類,密密麻麻的海蟑螂在礁石上機警地趴著,一旦有人靠前,它們就確實會像成易熟悉的蟑螂一般四散跑開,快速消失在石縫里。
潮濕的海風(fēng)吹亂了成易的頭發(fā),他站定在高岸上,貪婪地迎風(fēng)大口呼吸,看樣子好像妄圖從海風(fēng)中嗅出些什么。
一旁頭戴毛線帽子的壽帶瞇著眼睛,煞有介事地打量了一番成易。
“頭一次這樣見海?”
“頭一次?!?p> 壽帶嘿嘿地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自顧朝上走了。
預(yù)定的旅館坐落于居民區(qū)小鎮(zhèn)的正中央,那是一幢五層高的大宅子,水泥墻非常厚實,外立面被海風(fēng)吹得不成樣子,上面鋪滿了業(yè)已干枯的爬山虎。門和窗統(tǒng)一澆筑成了拱形,擁有長長的走廊,遠遠看去像是一個亞史前的古堡。
旅館門前擁有一方寬闊的水泥地,水泥地盡頭高高立著一尊水泥柱,柱子上頭掛著一支碩大的銅鈴,銅鈴在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發(fā)出依稀可辨的叮當聲。
偌大的旅館只有一個身形肥胖的中年女人管理。女人卷發(fā),皮膚很白,毛孔粗大,穿一身黑色的連衣裙,外罩白色的圍兜,正撩著袖子坐在吧臺后頭那只寬寬的木椅里面擦完碗,十分顯眼。
壽帶朝女人打了招呼,在吧臺上簽字登記。成易環(huán)顧四周,除了吧臺和靠墻整齊釘著的吊柜,玻璃窗下還擺放了五六副桌椅,所有家具都用結(jié)實的櫸木制作,因為上了年頭,木頭表面均覆蓋了一層油亮的包漿,散出幽藍的反光。
老板娘朝壽帶交待了兩間房的位置,遞給他房卡。
“早點時間是七點到九點,除非提前說明,午餐和晚餐只提供海鮮和米飯,不吃也得提前打招呼,用餐地址就在這里;床單、被罩、洗漱用具一律中午十二點更換,由于眼下只有我一個人,萬一忙不過來,也只是前后三五分鐘的事;健身房、臺球室免費試用,要是打壞了什么,照價賠償;你們基改人的叮叮在這里尚且能用,但出了門過了我這間旅館就沒了協(xié)議信號,叮叮完全作廢……”
她一邊利索地在自己的賬本上記錄,一邊大致囑咐了入住的注意事項。說話的時候,她的腮幫隨著有節(jié)奏地抖動,成易發(fā)現(xiàn)她脖子處憑空有一顆紅點也在跟著上下跳躍,仿佛什么蟲子一般。
“不好意思,”成易抬手指向她的頸部,皺著眉頭提醒道,“你這個地方有……”
老板娘低頭瞥了一眼。
“哦,你發(fā)現(xiàn)了,這是我的時貍。為了防止它逃竄,我用紅色墨水在它尾巴尖上染了色,這個可憐的小家伙,它并不愿意讓我點墨水,我只能染上這么一點才不被它注意,當然了,不是我一個人那么做,自在島上所有人全那么干來著,省去了不少麻煩,起碼能防止它失蹤……”
“嘿,老板娘,”一旁提著大行李箱的壽帶打斷她說,“還有一個頂重要的問題——我們在這里安全嗎?”
老板娘瞪了他一眼。
“你這話什么意思?什么叫在這里安全嗎?”
“你看,我們沒有這個,”壽帶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肩膀,“我沒有,我這位朋友也沒有,那個時貍,我們都沒有,這意味著我們是如假包換的基改人,我們聽說了暴徒的事情,我們住在這里安全嗎?”
“我是這里的老板娘,這里我說了算!”
老板娘雙手叉腰,底氣十足地說:“我這里只有住客和過客的區(qū)別,沒有什么原生人和基改人的區(qū)別!這個島上沒有人不知道這一點!”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p> 壽帶一邊用右手朝她豎了個大拇指,一邊領(lǐng)著成易往樓上走去。
旅館的樓梯臺階異常的高,壽帶拖著沉重行李氣喘吁吁,成易騰出一只手來幫了他一把,兩個人好歹把那只碩大的箱子搬上三樓。兩人的房間緊挨著,位于一排客房的正中。房間很大,盡管裝潢有些過時,但總體還算干凈。
置好行李,稍事休息。壽帶來到成易房間,兩人在沙發(fā)上抽了煙。成易起身來到窗臺,一把拉開窗簾,打開玻璃窗。從這里望出去,能清晰地看到港口的全貌,一眼望不到頭的黢黑大海。成易聽了一陣子窗外的海濤陣陣,心里驀然生出一種出離感。
“果然是自在島啊,”成易說,“和泛華都完全不同的樣子?!?p> 壽帶嘿嘿一笑,伸手在煙灰缸里抖煙灰。
“沒有層級,沒有張牙舞爪的鋼筋大樓,沒有擁擠不堪的交通,人也少得可憐,對,待在自在島和泛華都誠然是完全不同的感受?!?p> “喂,你剛才說的那個,‘倘若不被人了解,恐怕也就那么死去了’云云的話,不要往心里去?!背梢子每粗鴫蹘дf,“那種心情并非只有你一個人才有,至少我身上也就懷有過?!?p> “你?”
“誠然。在我還沒有制作一部像樣的影幻作品時,或者說即便擁有自認為了不起的想法和靈感時,也沒有人關(guān)注來著,沒人在乎我的影幻作品在說些什么。那個時候,倘若一直那般下去,我弄不好也只是碌碌無為地在二、三層級徘徊著,難有出頭之日……總而言之,那時候我亦發(fā)出過類似的嘆息:日子怎么過得如此這般不堪呢?是否還要堅持自己在做的事體呢?倘使一輩子就這樣干下去,是否就落個默默無名地死去呢?更要命的,還可能在別人眼里落個‘傻子’的笑柄?!?p> 壽帶一聲不吭地望著成易,兩個人一時間都沉默不語。
“懂了?!眽蹘дf。
海風(fēng)一陣陣地灌進拱形的窗子,激起“呼呼”的聲響,空氣潮濕而腥氣,略帶些涼意,香煙孜孜地?zé)俺龌鸺t的光……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