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堤之上,柳樹的暗影之中,黑衣的仆從恭敬侍立在錦衣男人身后回話,“主人,她已經(jīng)從花舫上下來了,我們是不是現(xiàn)在動手?!?p> 華服男人沒有立即下達(dá)命令,過了半晌,似乎不經(jīng)意開口道,“你們可知她為何去那花船之上?”
仆從一愕,隨即跪下請罪,“屬下失職,并未查清楚?!币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跑到花船之上必有蹊蹺之處,他卻疏忽了。而他心知主人一向行事嚴(yán)謹(jǐn),這一次更是不允許任何閃失,他心中惴惴,也不知自己會面臨什么樣的懲罰。
華服男人沉寂了半晌,跪在地上的仆從越來越忐忑難安之時他忽然開口道,“起來吧,吩咐下去,立即行動?!?p> 華服男人的語氣沒有多少感情,仆從心中卻松了一口氣,他迅速道,“多謝主人恕罪,屬下立刻去辦?!痹捯粢宦洌阊杆購牧鴺涞陌涤爸孪?。
華服男人仍然站在原地,他將四周的黑暗凝聚為濃濃一身威嚴(yán)神秘,同燈光閃耀的長堤成了鮮明對比。
阿瑞下了花舫又沿著堤市走了一段,秀才并不見回來,這堤市她也玩得倦了,便決定先回客棧。
客棧本來也處在一條街市上,只是晚上因為有了蔥蘢河的堤市,這條街便不怎么熱鬧。阿瑞走著走著迎面忽跑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她手中提著一個小小的燈籠停在了阿瑞身前。
阿瑞停下腳步,那小女孩兒睜著一雙水嫩的眼睛問道,“你是阿瑞姐姐嗎?”
阿瑞心中又驚又奇,她對著那小女孩兒點點頭,那小女孩兒便轉(zhuǎn)過身子向街道深處指了指道,“有人在那里等著姐姐。”
小女孩兒說完便又蹦蹦跳跳的走了,阿瑞本來一個拐彎便能回到客棧,可是此刻看著小女孩兒指的方向,心中的好奇涌上來,便沒有回客棧,而是順著那個方向便向前走去。
這條街市本來是從西北走向東南,阿瑞此刻前去的方向正是向北,越往前去便越冷清,過了一會兒連三兩個行人也沒有了。街道兩旁的店鋪早已關(guān)門,街上沒有燈火,此刻只有清清冷冷的一點月光灑在街道上,格外幽寂冷然。
阿瑞走了一會兒也不見一個人,她心中以為是秀才同她開玩笑,走了兩步忽然轉(zhuǎn)身往回走,口中還大聲道,“酸秀才,你再不出來,我便回去了。”
這清脆嬌嫩的聲音卻沒激起半分動靜,阿瑞沉住氣往回走了幾步仍不見秀才出來,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前面暗影之下有人提著一盞燈籠,待她一回過身,那提著燈籠的人便不知藏到了何處。
阿瑞好奇心起,此刻也不管那提著燈籠的到底是不是秀才,已經(jīng)向前跟去。她腳下步伐輕盈,跟了幾步那提著燈籠的人便閃閃現(xiàn)現(xiàn)的出來一會兒,可是等她真正去追趕之時便又消失不見了。阿瑞心中覺得有趣,也不著急追趕,反而放慢了身形,不緊不慢的跟著那時隱時現(xiàn)的燈光。
過了一會兒,那燈光忽然徹底消失,阿瑞心中正詫異之時,卻聽前面流水聲響,她繞過幾株柳樹,眼前便出現(xiàn)一座小小的水上涼亭,亭后一道白墻向兩邊延伸開去。
此處正是引水亭,蔥蘢河便是由此處從城外的山上引水而來。
街市早已到了盡頭,再沒有路向前。阿瑞仰頭看引水亭之時,那紅燈籠卻再次進(jìn)入她的視線,但那燈籠此刻卻沒在人的手里,而是半懸在虛空之中,正飄飄搖搖的升蕩而去。阿瑞心中更加驚奇,她幾步穿過引水亭,亭子另一邊仍是幾株蔥蘢的大柳樹。
阿瑞身形一動,飛身到了柳樹頂上,幾分月色照耀下,白墻之后一條掩映在樹叢中彎彎曲曲的小路向著山上蜿蜒而去。她心中一喜,當(dāng)即躍過白墻,由著小路跟上去。
山路難走,阿瑞的身形卻毫不凝滯,反而在這山中她的起躍獨有一股靈活之氣,便仿佛跳躍于山花叢樹中的一只小鹿一般。她的一身衣裳籠上淡淡的月華,散發(fā)出柔滑的光澤,似是深夜海面上的一層白色輕波。
至半山腰,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座破敗的廟宇,腐壞的廟門半開,透露出昏黃的火光。阿瑞望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先前那盞引她前來的燈籠正掛在半截枯木上。
阿瑞走進(jìn)破廟內(nèi),只見當(dāng)中立著一座已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神像,神像前的供桌上落滿灰塵,供桌前的地面上正生著一堆大火,火邊坐了一位安穩(wěn)的白發(fā)老者。
“老爺爺,是你。”阿瑞看見這位老者,聲音里帶了幾分驚訝,原來這便是當(dāng)日坐在黑店三十里鋪中的那位老者。
老者仍然如同那時候一般半瞇縫著眼睛,當(dāng)日他拿著的那根拐杖此刻正橫放在地上。阿瑞說話時他正盯著燒的噼啪作響的柴火養(yǎng)神,待阿瑞的話音落地,老人顫顫巍巍的轉(zhuǎn)過頭,臉上露出幾分笑容,一雙眼睛在這笑容里仍然半瞇著。
“小姑娘記性真好?!崩险呔椭樕系男θ萋掏痰馈?p> 阿瑞笑道:“老爺爺?shù)挠浶砸埠?。?p> 老者聽了這話正在往火堆里添柴火的手頓了剎那,不過在旁人眼中,這一剎那只不過因為老者年事已高,身體虛弱無力所致罷了。
“小姑娘旁邊坐”,老者帶著咳嗽笑了幾聲,他說話時將橫在地上的拐杖拿到另一邊。
聽了老人這話時,阿瑞笑答道,“多謝老爺爺,只是我正在找人?!彼闷娴南騼?nèi)走了幾步,又將這座廟細(xì)細(xì)審視了一番,但廟里確實再無他人。
“小姑娘要找人,不知找的是誰,不如坐下來等等,興許那人便來了?!崩险哂滞鸲牙锾砹诵┎窕?。
阿瑞果真在火堆旁擺的石凳上坐下來,她抬頭看了看神像道,“其實我要找的人就在面前,已經(jīng)不用等了,因為老爺爺你就是那個人?!彼纳ひ羟宕?,神態(tài)自然隨和,便如同真對著自己家中的長者在談話一般。
老者聽了這話嘿嘿笑了幾聲,拿起拐杖借力站起來,身形還有幾分不穩(wěn)便,“原來小姑娘要找我,不巧我找的也正是小姑娘?!?p> “你找我做什么?”阿瑞問道。
老者答道:“找小姑娘借一樣?xùn)|西?!?p> “什么東西?”阿瑞抬頭盯著老者問道。
老者此時卻不回答阿瑞的問題,他走了兩步忽然道,“好好好,果然是個不一般的小姑娘,到了如此境地竟也不害怕。”
老者這話本來也是有緣由的,阿瑞此刻只能坐在這里乃是因為她中了毒全身無力,他本來以為這小姑娘發(fā)現(xiàn)自己中毒之時就算沒有大驚失色,也會顯出幾分不安,熟料她不起半分變化,竟像是個不知害怕與煩憂為何物的人。
阿瑞方才正是因為全身無力才不得已坐了下來,她也的確有一瞬的不安,可是這份不安里更多的是奇怪與疑惑,等到奇怪與疑惑不斷放大蓋過不安之時,她天性里的那股無所畏懼就再次占據(jù)主導(dǎo),此刻她的心境反而比眼前的老者還要平靜。
老人沉寂了半晌,用他的拐杖在地上敲出篤篤的兩聲,回答了阿瑞先時的那個問題,“玫瑰琉璃珠”。
阿瑞面上神色起了一些變化,“你知道玫瑰琉璃珠?你又怎么知道它在我身上?”
老人撫了撫頜下的長須,慢悠悠道,“玫瑰琉璃珠,這世間知道它的人不少,可是真正相信它存在的人不多,我便是相信它存在的少數(shù)人之一。我知道它在你身上,乃是因為老夫跟了你半月有余?!?p> 老人說前幾句話時頗有幾分自豪之意,后幾句話時又頗有感嘆之意。玫瑰琉璃珠據(jù)傳產(chǎn)于東海仙山之上,因傳聞涉及縹緲之事,世人多不相信它的存在,可他卻一直深信不疑,且多年來一直在尋找這件寶物。他還知道玫瑰琉璃珠天性帶有幽芳,他就是因為聞到這股幽芳才懷疑阿瑞身上帶有玫瑰琉璃珠,后來跟了她幾日發(fā)現(xiàn)她無論言談舉止或是武功路數(shù)都不似中原之人,這些跡象疊加在一起讓他更加肯定關(guān)于玫瑰琉璃珠的傳聞是真。
老者尋找玫瑰琉璃珠多年,發(fā)現(xiàn)了珠子在阿瑞身上后便緊盯著她,只是跟了幾日,他發(fā)現(xiàn)這小姑娘雖不懂世事,毫無城府,但是天性聰敏靈慧,而且在用毒一事上顯然也十分精通,是以他并不敢輕舉妄動。
在三十里鋪時,老人明知柳三里和花郎君的毒騙不了阿瑞,所以他也不擔(dān)心有人在他之前搶去玫瑰琉璃珠。但誰知半路上胡亂冒出個秀才,冒出來后還一直不離阿瑞左右,秀才武功高強,又將這小姑娘護(hù)得十分緊,害的他老人家一路跟來柳州。
阿瑞不知其中關(guān)竅,問道,“你跟了我半月,為何現(xiàn)在才找我借?”
老人收回思緒笑兩聲道,“小姑娘又聰明,又會用毒,身邊還跟著個秀才,老夫我怕你不肯借?!北緛碓趤砹莩堑穆飞希愦蛩阆率?,誰知那秀才還會排布陣法,在那林中用幾堆破石頭就擋住了他,他毫無辦法只能暗罵秀才多事。
阿瑞這時又問道,“那你現(xiàn)在怎么又要借了,你用的什么毒為何我沒發(fā)現(xiàn)?”
老者笑了幾聲道:“小姑娘會用毒,我也不敢在你面前用一般毒藥。其實我用的也算不上毒藥,只不過你頭上戴的花環(huán)有些奇特,那環(huán)上白色的小蝶翅花與這火堆里燒的溪邊耐冬草接觸,便會讓人暫時失去力氣。你長時間戴著花環(huán),此刻又吸入了溪邊耐冬草的煙氣,便在無形中中了毒。”
老者話雖說的謙虛,可是語氣不免有幾分得意,畢竟阿瑞也是用毒高手,能設(shè)計讓阿瑞上當(dāng)?shù)拇_不是容易的事。
阿瑞接著問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會戴著這小蝶翅花做成的花冠,這花冠不過是有人偶然送我的罷了,若我不戴了,又怎么辦?”她此刻的語氣倒似為著老人抓不住自己擔(dān)心一般,她好像忘了自己的處境,竟在同老人一起探討計策中的疏漏。
老者嘿嘿笑幾聲,他撫著長須甚是得意的道,“就算你拿不到這花環(huán),這堤市上接下來也還有許多別的東西是為你準(zhǔn)備的。比如你買的塤,也是用小蝶翅花的汁液涂過的,”老人頓了一下,像是傳授經(jīng)驗般的又補充道,“若是準(zhǔn)備的足夠多,便有把握。”
老者的這些計劃本來也將秀才算在內(nèi),他猜秀才雖然武功高強,于用毒一項上恐怕并不高明,何況這毒下于無形之中,連阿瑞都不能察覺,秀才就更不用說了。沒想到秀才半路忽然離開了阿瑞,但這于他的計劃并沒有壞處,他也就沒多探究,沒了秀才,他的勝算反而更大。
阿瑞想了一會兒,展顏一笑道,“果然十分周全。”她這語氣帶著贊嘆之意,連老者自己聽了也是一愣,這小姑娘竟到了此刻還不為自己的境況擔(dān)憂。
“只是我沒將玫瑰琉璃珠帶在身上,你此刻抓了我,我也沒法借給你?!卑⑷鹩X得老人的計策確實很好,她被抓住倒不是十分冤枉。若是一般女孩子陷入這般狀況,就算不畏懼,至少也會失了方寸,可是阿瑞卻將老人的計謀細(xì)細(xì)聽了一番,心中對老人這番謀劃還覺十分有趣。
老人跟著阿瑞也有段時日了,頗知道幾分她的性子,她純真性子中天生并有一股狡黠靈慧,行事看似毫無章法,卻往往巧妙化解身邊許多危機,此刻她不慌不忙,說話時一臉真誠,但她說的話究竟幾分真幾分假,還要仔細(xì)分辨。
“小姑娘欺負(fù)老夫我眼睛不好,可是我的鼻子卻還好使。這玫瑰琉璃珠獨有一股幽芳,普通人聞不見,卻瞞不了我?!?p> 阿瑞見被識破,也不遮掩,笑道,“我不想將珠子借給你,你又能怎么辦?”
老人聽了這話先是覺得小姑娘天真,之后想到他也并不知小姑娘將珠子放在身上何處,他一個老頭子又不好搜身,若她自己不將珠子交出來倒的確是個大問題。老人拄著拐杖在阿瑞眼前晃來晃去,心中一急脫口道,“小姑娘若不乖乖將珠子交出來,我便將你扔到這山上喂狼。”
老者本來也不想傷了阿瑞性命,這句威脅又是急中出口,沒有半分威懾之力。
看著老人故意擺出一副兇相,頜下的白胡須還跟著抖了抖,阿瑞覺得十分的詼諧滑稽,不禁哈哈笑起來。
老人這時更著急,他拄著拐杖又走了兩轉(zhuǎn),拐杖在地上發(fā)出篤篤的聲響。他此刻也不躬腰駝背了,一雙眼睛雖還瞇縫著,那半閉的眼瞼里一雙瞳仁卻發(fā)出矍鑠的光,不再呈現(xiàn)一副睡態(tài)。
老人沉默的走來走去,阿瑞覷著他焦急的神色也不吭聲。老人在想計策,她也在想脫身之法,她此刻手上雖還剩幾分力氣,身子卻酸軟無力,她自己逃不了,又沒辦法通知秀才,她也如同老人一樣遇到一個難題。
老人看到阿瑞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轉(zhuǎn)動,害怕她想出什么辦法逃走,心中便更加焦急,不過這一急他倒突然想出一個辦法,遂開口對著阿瑞道,“你若不想借給老夫也行,我拿東西換你那顆珠子好不好?”
阿瑞“哦”了一聲道,“你拿什么同我換?”
老人呵呵笑了兩聲坐到火堆前,緩緩開口說道,“小姑娘可還記得那客棧的老板柳三里嗎?”
阿瑞當(dāng)然記得黑店老板,而且她當(dāng)日還對柳三里的那段江湖往事十分感興趣。老人也知道阿瑞還記得,正是因為當(dāng)日阿瑞同秀才談話時對柳三里幾十年前的往事十分好奇,他此刻才會提起。
老人也不等阿瑞答話,撫了撫白須接著道,“你當(dāng)日奇怪為何柳三里一個大盜殺了揚州知府一家,卻分文不取,之后又為何銷聲匿跡,對嗎?”看著阿瑞眼里果然流露出幾分興趣,老人滿意的咳了咳繼續(xù)道,“老夫恰巧知道原因,老夫便用這個故事來同你換那顆珠子如何?”
這江湖上有用寶物換寶物的,有用性命換寶物的,卻沒聽說過誰用一個故事?lián)Q取寶物。何況柳三里這段故事雖然稱得上一段奇聞,可是一來這件事同阿瑞毫無干系,二來這件事多半涉及江湖恩仇,或許的確有些曲折但絕不會多么驚天動地。若說要用這么個故事?lián)Q寶物,放在誰身上只怕也不會答應(yīng)。不過在老人心中,阿瑞的言行想法本非常理可度,他覺得依著這小姑娘對著江湖事的好奇心,有八成可能會答應(yīng)。
果不其然,老人話音剛落阿瑞便急忙開口道,“哦……老爺爺,那你說說十幾年前老板為什么不做強盜,卻做了個殺手,既然做了殺手,又為何突然消失了?”
阿瑞這一連串問話下來,語氣里除了疑惑與好奇,不摻雜任何其他感情,沒有因老板曾想謀害自己而攜帶憤恨,也沒有因柳三里手段血腥殘忍而產(chǎn)生厭惡與鄙棄,在她的眼里心里,這些東西都不存在,她就只是一個旁觀者,單純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感到好奇。
老人沉默了半晌,終于在火光的映襯中將這段江湖懸案緩緩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