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廣闊,待到小船漂至湖心,四周的堤岸隔著日光氤氳起的煙霧變得模模糊糊。秀才放下長篙,同阿瑞一起坐到船頭。
“你怎知道我會來客棧?”
“你不是說過會來嗎?”阿瑞反問道,臉上笑容被春陽鍍上一層薄薄的暖暈。
秀才看著阿瑞眼中流轉的如同湖水般的波光,突然覺得自己今日竟然有幾分笨拙。她并不會去考慮他到底會不會來客棧,因為他說過會來,那么便沒有考慮的必要,這本該就是最自然的,這就是阿瑞。
“阿瑞為什么突然想要回家了?”秀才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問,他臉上的表情看似漫不經心,可是眉目間的神態(tài)絕不似平時那般灑脫。自從聽到阿瑞要回家的消息,縱使是阿瑞,縱使她作出的任何決定都不是那樣意外的,他的心中總還是有一些意外。
“因為想家了,秀才說過想家的時候就可以回去,而且我出來的久了,若是再不回去,爹爹媽媽定然會生氣的?!卑⑷鹞⒉豢梢姷倪t疑了一瞬,這一瞬間秀才并未察覺,可是她的眼中隨后閃過的一抹黯淡的光芒秀才卻分明看見了。
這抹光正是秀才心中那份無法釋懷的感覺,雖然只有這么一瞬間,秀才仍然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可是它消失的太快,即使那么清晰,也讓人懷疑是否只是眼花了。秀才雖然明明知道不是眼花,可是阿瑞臉上的笑、眼中的光,眨眼間一如常態(tài)。
或許連她自己也沒察覺那一瞬的變化,因為她本也弄不明白那是什么東西。
“秀才不想家嗎?”阿瑞笑著問。她彎下腰伸手掬起湖水,又將湖水灑向鏡子般的湖面,激起點點水花,還有散亂的水光搖曳。
秀才聽到這話,突然回過神,他的眼中黯然之色一涌而上,只是他別過臉去沒有讓阿瑞看到,那樣的黯然并非是思家所致。
秀才并沒有真正的家。
“我也想家了,等到阿瑞走了,我便也回去看看?!毙悴呕剡^頭時臉上已經帶著笑意,幾絲亂發(fā)垂在額前,獨顯俊逸瀟灑。
“那么秀才一定來送我?!卑⑷鸬穆曇羧缤蔬^山石的清泉,汀汀作響。
本來在昨天游園之時阿瑞和秀才便已經約定過了,只是她又重提了一遍。她不知自己為什么要重新同秀才說一遍,也懶的去想為什么。
“好?!毙悴胖淮鹆艘粋€字,眼中的神色卻從未如此認真。
“阿瑞今天怎么沒有出去?”秀才轉過話頭問道。
“相大哥說帶我游覽蘇州,他今日有事,我便沒有出去。”
看來阿瑞還不知道相以楚南王的身份,秀才心中的懷疑又升起來,與此同時卻又涌過一陣酸澀,這陣酸澀讓他對相以的懷疑逐漸消失。
或許只是因為他太在意阿瑞,才會生出對相以的敵意。
“外邊有什么好玩的嗎?”
阿瑞的聲音打破了秀才的思緒,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笑道,“外邊倒沒有什么好玩的,只是今日龍舟到了蘇州,所以蘇州城的人都去了河邊?!?p> 秀才的性子本是曠達,一念想通,反而恢復了平日之態(tài)。他與阿瑞,還似三十里鋪初見一般,他這個落拓不羈的秀才與小姑娘仍是一起笑談的朋友。
阿瑞俯下頭道,“龍舟?比柳州城里的畫舫還要多嗎?”
秀才大笑著搖頭,“龍舟不多,只有一艘?!?p> 阿瑞并不知龍舟乃是天子之船,所以必定只有一艘,她見秀才大笑,面上甚是疑惑,“酸秀才,你笑什么?龍舟上有很多人嗎?”
秀才止住笑聲道,“龍舟上人倒不少,不過卻安靜的很?!?p> 阿瑞笑道,“那有什么好玩,我們這兒不也是一艘船嗎?我為何不看自己的一艘船,偏要去看什么龍舟?!?p> 阿瑞這番道理若是在外說,只怕要擔上不尊人主的嫌疑,雖然她的話沒有半分錯漏之處。
秀才倒是毫不意外她會這么說,笑道,“其實也不只一艘船,除了龍舟還有許多隨駕的船,雖然不比柳州的畫舫那么多,但是還是十分熱鬧,你真的不去?”
阿瑞先是搖搖頭,又抬起頭問,“秀才你要去看嗎?”
“我不去?!毙悴琶婧θ?,可是心底卻有幾分歉疚。他本打算在阿瑞離開之前可以陪她在蘇州游覽一番,可是此番天子擺駕蘇州,比他預想的要早,他今天來找阿瑞也算是暫時對她告別。
“正好,我也不想去,不然我會叫秀才陪我去看的?!卑⑷鹦Φ?。
日頭漸漸有些毒辣的意味,秀才撐起長篙,小船又從湖心慢慢劃向客棧。只是這時小船不如來時那般快,秀才恍若悠閑的漁人,長篙起落,似游山水。
客棧的影子在湖上投下一片陰涼,秀才突覺得一股視線盯在自己身上,他猛然間抬頭,卻什么也未發(fā)現(xiàn)。
船已到岸,阿瑞起身腳尖在船頭輕點,身子便已落到窗沿上,她仍同秀才來時一般坐在那里,“秀才如果有空就來找我喝酒?!?p> 看著阿瑞臉上盈盈的笑意,秀才點頭道,“一定?!?p> 秀才身形一動,已經沿著湖岸去遠,他回頭看時,阿瑞仍坐在窗邊,只是成了一個模糊的白色身影,可是她的笑臉仍然清晰的在他心中。
阿瑞看著秀才遠去的身影,不自覺的輕輕嘆了一口氣,可這聲嘆息連她自己也不知是何意味。那張嬌俏活潑的笑臉上,盈盈明眸中出現(xiàn)一些悵然,只是她自己看不見而已。
就算是她的心,她也看不見。
秀才穿梭在古巷之中,巷子中已照射不到陽光,泛青的石板透露出涼意。風徐徐的刮過秀才的衣袖,他的速度不快,快到巷口時,他陡然止住身形。
他站在原地,唇邊噙著一絲笑意,既不走出巷子,也沒有后退。
“你發(fā)現(xiàn)了。”巷口終于出現(xiàn)一個人,他穿著最普通的衣服,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他的面容也沒有絲毫的特點。
這個人在白天與蕓蕓眾生融在一起,在晚上便與暗夜交融。這種人,很適合做一個殺手,因為他很容易隱藏自己,便很容易出其不意。
“兄臺從客棧跟我到此處,不知有何事?”秀才臉上笑容不減。
那人臉上的神色沒有半分變化,“殺你?!?p> 最后一個字的余音還未落,暗器破空之聲已經傳來,這一招來得太快,秀才左右上下的生路都被封死,在這窄窄的巷子中,他根本沒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唯一的一條路在身后,可是秀才與那人的距離太近,來不及后退。
暗器的刃頭泛著青紫的光,劇毒。
秀才卻不焦急,也不慌張,他忽的從袖中掣出一把扇子,扇面展開,仿若分花拂柳,所有的暗器都已汀然落地,而扇面的山水卻依然完整。
四個方向,八枚暗器,幾乎在同一時間落地,快的讓人看不清他打落暗器的手法。
那人的臉色雖沒有變化,可是他的心中卻頗為驚訝,以暗器的速度,他一開始以為就算不能一招斃命,也至少要傷到秀才。
“這處巷口的地勢頗為奇妙,若是從這里貿然出去,十分容易遭到暗算。你跟到此處故意露出一點端倪,我不敢大意出去,自然只能留下,所以這巷口其實是個障眼法,留下才是真正的危險?!毙悴藕掀鹕茸勇朴频?。
“你早知道,為何還要留在巷子中?”那人聲音低沉,即便是說話時,臉上表情也沒什么變化。
“因為出去一樣危險。”秀才斂起笑容道。
那人眼中光芒一閃,他的每一步竟然都被眼前這個秀才看透。一招沒有成功,那么剩下的便都不用出手,因為依著他的實力,絕對不是秀才的對手。
可是他還是出招了,他右手中出現(xiàn)一把短刀,猛然向著秀才攻去。作為一個殺手,考慮太多并非好事。
窄巷之中,短刀占盡優(yōu)勢,每一招都凌厲狠辣。
每一刀都要砍到秀才身上,但是每一刀都沒有砍到。相比于狠辣多變的刀法,秀才的身法更加飄忽詭異。
那人握刀的手心冒出汗,秀才的身子又一次擦著刀刃躲開。他突然意識到,他雖然沒有看輕秀才,卻看得還不夠重。這個秀才比他想象的要厲害不止一倍,而他自己就算是拼盡全力也絕對取不走秀才性命。
秀才臉上浮現(xiàn)一抹笑意,幾絲亂發(fā)垂在額前,像是自山間走出的高人隱士,舉手投足盡是瀟灑,英俊眉眼藏盡睿智。
短刀再一次襲來,秀才卻沒有躲避退讓。
那人心中一驚,秀才武功再高也非銅墻鐵壁,不退讓便是死。
他心中的驚詫在看到秀才臉上的笑容時瞬間消散,秀才這一招絕對不是在送死。
他心中竟然生出一點恐懼,秀才并非兇神惡煞,可是他卻仍覺得恐懼。
刀身已經到了秀才面前,秀才的頭突地一偏,手已經搭上了他的手腕,他只覺手上酸痛,手中的刀哐當墜地。
太快了,所以在刀落地之時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他拼盡全力的一招,他也為自己留好了退路,他設想過自己失敗的可能,卻沒有設想過自己被秀才抓住的可能。
電光火石之間,那人反應也極是靈便,順著秀才的抓勢,他的手腕一翻,另一只手中忽地掣出一枚暗器打向秀才。這樣的距離,秀才恐怕躲不開。
秀才看到這枚暗器,臉上卻沒有一點驚訝,他放開那人的手腕,身子突然向上一縱,暗器堪堪擦著他的鞋底飛過。
那人身子在此刻猛然向后退到巷口,臉上冒出汗水。
“這是你的最后一枚暗器,”秀才慢慢道,之前的一切他都只不過為了試探眼前之人,這個人戴著人皮面具,顯然不想讓自己對他的身份有所猜測。
“你暗器上雖然涂抹劇毒,卻是江湖中常見的劇毒。暗器也并非你所長,你用的刀也不是自己最擅長的武器。你想要隱瞞自己的身份,你到底是誰?”秀才的語氣不急不緩,可是卻收斂了之前的笑臉,此刻的他臉上只余下睿智與凌厲。
“我殺不了你?!蹦侨瞬还苄悴诺膯栐挘灶欁缘膰@了一聲。
他的身子在嘆息間向后猛退而去,眨眼間消失在巷口處。秀才早防著他要逃走,也立刻追了出去,只是出了巷口卻連那人半點影子都沒看到。
秀才身子向上縱起躍到一處高墻之上,放眼望去盡是深巷,也不知那人到底藏到了哪里。他正要追趕之時,突聞一聲長鳴。
他一抬頭,只見空中一只全身雪白的白鵰向著自己飛來。鵰兒一雙眼睛凌厲兇猛,看到秀才后便在秀才上空盤旋。
秀才心中一驚,躍回巷子中,“白羽,你怎么來呢?”
白羽產自西北雪山,乃是秀才的師父多年前帶回來馴養(yǎng)在無名山用以傳遞消息的。白羽極為難得,且生性兇猛,極難馴養(yǎng),但是馴養(yǎng)成功后傳遞消息卻極快。秀才的師父只是偶然得到了一只白羽,雖然馴養(yǎng)成功卻極少用到,此番若不是有什么急事,定然不會差遣白羽前來送信。
秀才落地之時,白羽撲騰一聲落到秀才手臂上,秀才取下它腿上手指粗細的小竹筒,抽出其中書信展開。
書信上只有兩行字,秀才的臉色卻陡然變得嚴肅,眼中還涌上焦急之色。他也不再去管逃開的那個人,身形一動便消失在深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