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苑行宮,桂華殿。
明月懸于中天,沒人去賞月,也沒人敢來賞這個月。蘇州知府楊志遠跪在桂華殿外殿之中,身前也是同他一樣跪著的身著官服的國家棟梁們。只是他同這些人不一樣,他們乃是天子隨行的大臣,而他只是蘇州接駕的地方官,當(dāng)然他不能和他們比較,并不是說他身價雄心不能比較,只是在這些朝中官員面前,他必得自矮一級,方能使那些人滿意。
當(dāng)然,此時他也樂得矮這一級,才不致使他跪在最前面。就算是跪在最后一排,他額上也滲出層層冷汗,連擦拭也不敢。
今上幸駕蘇州,在他修建的茂苑行宮中竟突然暴病,由不得他不心驚,由不得他不害怕。他明明為著天子盡忠盡職,可皇帝前面幾處游駕都沒出問題,偏偏到了他管轄的蘇州暴病,不管是為了什么,朝中那些老腐儒都會揪出些各式各樣的理由來參他一本。這時候他的錢財,他的官運一概都跑了沒影,他只能用一顆盡忠為主的誠心祈求人主平安無事。
楊志遠額頭上的冷汗冒個不停,卻還有另一個他不大愿意承認的原因。在這殿前還有一個人,與這地上跪的官員們又不同,他在殿側(cè)坐著,看著地上的官員,便自有一股迫人的威勢。
楚南王——相奕烜。
當(dāng)初相奕烜前來接駕,楊志遠心中有被人搶占功勞之感,此刻他卻寧愿這蘇州所有備駕事宜全是由這個王爺擔(dān)著,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有了這個王爺在前面,誰還顧及他一個小官小吏。
當(dāng)然他也只能想想,因為楚南王只是接駕而已。
作為忠心為主的清官,楊志遠看這位楚南王一直有些不順眼,表明上不順眼的原因是他看不起因皇恩隱蔽才能得享尊貴之人,深處的原因則是他其實深信這位王爺心懷不軌的傳聞。這位王爺掌控整個楚南,西拒蜀南抵滇,功高震主,若說沒有半點不軌之心,誰會真信。楊志遠為當(dāng)今人主擔(dān)憂,甚至還曾私下練兵,只為人主來蘇州時,不出半點閃失,保衛(wèi)人主之余若是能抓到這位王爺不軌的把柄自然更好了。只不過這把柄他最終沒抓住,略有些遺憾。
當(dāng)然他這番心思作為,表面上是絕不顯露分毫的,不僅不能顯露,他還要盡力演好自己一開始演的角色。
想到此處,楊志遠覺得額頭上冷汗更密,他本想抬手擦擦汗,但是在楚南王的目光下他卻不敢動彈,只因這個人的眼光一到便似三伏天突被人頂頭劈臉澆下一桶冰水,只讓人心中冷顫,冷顫時還不敢幅度太大。
楊志遠當(dāng)初瞧著這楚南王,眼底還難免輕蔑,如今卻將輕慢之心都收了。但他身為一界忠臣,也不能隨隨便便屈從于人,是以他心中絕不承認自己怕了。
相以看著跪在最后一排的楊志遠,面色未變,眼底卻騰起冷意。到了這種地步,這位知府大人還能裝的恰到好處,若不是他查到了他做的那些事情,倒真的有可能將他看做一個只是有些貪婪有些媚上的知府。
身為一個忠臣,楊志遠還不知道自己的戲唱的不夠好,即將無戲可唱。
相以身前案上擺著兩杯水,一杯清茶已冷的透了,一杯白水卻微微的冒著煙氣。他收回目光看著這兩杯水,凝視半晌,終于端起那杯冷茶,卻不入口。
“召,楚南王。”
一道暗光從相以眼中一閃而過,他將手中茶杯放回桌面,杯中冷茶從中心騰起一圈細小波紋,剎那后又陡然平靜。
無邊無際的夜空之中,即使月缺成弦,也沒有星辰敢同它爭輝。
桂華殿偏殿,整座屋子都陷在一片寂靜里,連耀人眼球的燈火也分外沉靜儼然。這座殿中只坐著一個人,一身華服,抬眼之間便有懾人的氣勢威嚴(yán)。
只不過此刻他在沉思,將威嚴(yán)氣勢都斂在眼底深處。
一道詔書靜置桌面,黑色的錦軸之上繡金巨龍盤曲而上。
殿中的燈火突然顫動一下,他沒有回頭,目光亦沒有離開詔書之上。
“你為何到此處來?”沉寂了半晌,他淡淡的仿佛不含任何感情的問了一句。
“王爺不去找我,那么我只好親自過來。”身后一聲女子的淺笑,語調(diào)慵懶嬌惰,萬般風(fēng)情都從這一句話中漫出,溢滿一殿。
“蕭昭……”仿佛一聲嘆息,他回過頭去。
身后的女子一身暗色衣衫,褪去了宮裝的繁瑣華麗,盈握的纖腰顯出輕盈靈活。
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縱馬湖畔的女子,清麗的面容絕色出塵,口中一曲楚南俚歌飛揚活潑。
“昭兒見過王爺”,她頓了頓,面上的笑容愈加濃厚,“昭兒說錯了,此刻不該叫王爺了。”
風(fēng)流婉轉(zhuǎn),媚姿入骨,無論何時都惑人心神。只是,卻再也不是那個縱馬湖畔的女孩子。
“你不該到這里來?”相以眼底的神色變得讓人捉摸不清,嗓音卻平平淡淡。
蕭昭臉上笑容僵硬了一瞬,她這身裝扮,難道換來的就只有這么片刻的回憶嗎?
“這周圍不都是王爺?shù)娜寺?!昭兒不過是前來同王爺?shù)老驳摹保€是沒能在他臉上看到任何反應(yīng),她心底突然騰起一股不甘,“王爺難道不生氣嗎?難道不打算責(zé)怪昭兒嗎?還是說昭兒現(xiàn)在無論做什么,王爺都已經(jīng)不放在眼中了?”
“你身上的毒想必已經(jīng)解了。”
蕭昭臉上嬌媚的笑意轉(zhuǎn)化為冷笑,“那些毒是我放的,而且昭兒將分量都拿捏好了,剛好讓他活到還能立下詔書的時間,王爺您放心,他活不了多久了?!?p> “誰讓你做這些事的?”相以眼底的怒氣充斥到殿中,他終究還是沒辦法,即使知道她是故意激怒他。
空氣冰冷,仿佛一片烏色濃云壓至頭頂,她的臉色悠然變得蒼白,可是她的心底卻有另外一個她在笑。
“昭兒不過是想幫幫王爺,王爺幫昭兒解了身上的毒,還得罪了那個丫頭,王爺很喜歡那個丫頭吧……可惜了,她一定恨死你了”,她突然笑起來,笑的眼淚都漫了出來,“王爺只能喜歡昭兒一個人”。
“你說什么?”相以的眼底聚集起一片陰云。
“其實……昭兒害怕王爺去找那小姑娘,我想自己若是將皇帝毒死了,你一定沒時間再去同她解釋了。”她的笑聲突然帶上一些得意,得意之中透出無限的瘋狂。
竟然為了這樣的事情去冒險,相以眼底的神色幾度變換,最終卻沒讓暴風(fēng)雨發(fā)作出來,“你身上的毒都解盡了嗎?”
她做這些事情到底還是因為他,他又要怎樣去憤怒,怎樣去責(zé)怪她,他憤怒的不過是她將自己的性命當(dāng)做兒戲,就像當(dāng)初她自作主張進宮一樣。
蕭昭面色一愕,片刻之后眼底憤怒、頹喪、悲痛交織,“你在可憐我,為什么可憐我,我不要,不要可憐。”她知道他說這些話不過是為了她安心,或者只是害怕她去害那小姑娘。
“如今對你,我只有愧疚?!?p> 蕭昭眼中掉下一顆淚珠,仿佛石塑一般呆立在原地,半晌后方幽幽的嘆了一口氣,那個瘋狂的絕望的女子悄悄在她身上沉睡。她面上浮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鎮(zhèn)定,“蕭昭知道了,此番不過是來同王爺別過?!彼裆珒叭?,語聲無半點波瀾,就像陡然換了個人一般。
她將垂在腦后的一片黑紗拉過來蒙上面,步伐一動向后飛掠開數(shù)十步,從窗口一掠而出,夜空之下只有一片暗色羅紗一閃而過。
她走了,再見無期。
相以看著她消失在夜色下的背影,心中有一瞬間的空白。
“出來吧!”相以的聲音在空氣中散開來,這室內(nèi)明明只有他一個人。
屏風(fēng)后人影一晃,一襲白衫印入眼簾,一雙如同山中清泉般的眼,盯在相以面上。
相以眼中露出驚訝,之后是愧疚,之后仿佛嘆息,最后他喉頭本來要說的許多言語都化作沉默。
阿瑞,他實在沒有料到她會來到這兒。那么,方才的一切她都聽見了吧。
“你要那顆玫瑰琉璃珠,是為了救那位姐姐?”首先開口的是阿瑞,這時候的她同昨日晚上判若兩人,她不生氣也不傷心也不失望,她的語氣就如同以前一般,更多的是疑問與好奇。
“是”,相以將這一切瞧在眼里,眼中的驚訝反而慢慢褪去。
“那,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我有這顆珠子的?”阿瑞繼續(xù)問道。
“在見到你之前”,他沒有掩飾,也沒有猶豫。
其實他派出去的人早就探知阿瑞身上帶有玫瑰琉璃珠,在柳州之時,他讓人假扮花郎君引開了秀才,只是陰差陽錯沒防備讓鬼谷老人搶了先,所以那時候他救她,也是為了玫瑰琉璃珠。
阿瑞點點頭,知道了他一開始便是為了玫瑰琉璃珠而來。她忽的長長吁了一口氣,面上卻浮現(xiàn)了些俏皮的笑容。
“你不生氣嗎?”相以這時候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自己想的那樣了解她。
阿瑞搖搖頭,“相大哥雖然是沖著玫瑰琉璃珠來的,卻救過我兩次,而且還是為了救人,我不覺得生氣了?!?p> “可我搶走了你的珠子,你不恨我嗎?”
“恨”,阿瑞面露疑惑,隨即搖搖頭,當(dāng)時她有過傷心有過憤怒,卻唯獨沒有恨。
相以心中豁然明了,就像泛著通透光芒的玫瑰琉璃珠,塵?;蛟S會暫時擋住珠光,卻絕不能使珠子本身的純澈澄凈發(fā)生變化。
“阿瑞,要走了嗎?”相以面上忽升起笑容,開口問道。
“嗯,我要回家了,當(dāng)初我想自己走時相大哥一定要來送我,因為相大哥是我在中原交到的第二個朋友,今天就當(dāng)是我來辭行了?!卑⑷鹈嫔虾Γ捳Z里也盡是真誠。
“好,阿瑞如果再來中原,我一定盡地主之誼?!?p> “好”,阿瑞清脆的嗓音才落地,她的身影已從窗前飛掠而出,如同浮影飛花,縹緲遠去。
他走到窗前,看著兩個相伴而去的影子模糊于夜色中。
他的眼前只剩下那張笑臉,俏皮純真,又靈慧聰敏,仿佛山中一朵泉邊花。
她走了,再見之期不過杳然。
阿瑞才從相以所在殿中出來,突覺身后一道人影追上來,她一驚之下回頭,看到那人面孔之時心中才送一口氣。
“秀才哥哥,你,你什么時候?”阿瑞低聲問道,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
秀才看了她一眼,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眼中卻溶著笑意。
原來阿瑞因白天休息了半日,晚上沒睡著,秀才從農(nóng)戶出來之時被她發(fā)覺,她便偷偷跟在他身后,一路跟到蘇州城中,又一路到了茂苑行宮。
她本是怕秀才擔(dān)心危險不讓她去,是以才偷偷跟在他身后,卻不知什么時候竟已被他發(fā)覺了。
她輕身功夫是一絕,加之開始離得遠,秀才一直沒發(fā)現(xiàn),直到后來進了茂苑行宮,因守衛(wèi)比之上次她私闖時又森嚴(yán)了許多,她不敢離得太遠,所以才被秀才發(fā)覺了。
只是那時已到了這里,秀才雖發(fā)現(xiàn)了也沒辦法,還怕一時回頭驚著她,因此便假裝沒發(fā)現(xiàn),由著她跟在身后。
這時說話不便,秀才只是攜起她的手,從茂苑行宮一路出來直至蘇州城外。
兩人放慢了身形,秀才才開口道,“你何時跟著我的?”
阿瑞臉上閃過一絲得意俏皮,脆聲道,“秀才哥哥你出來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你什么時候知道我跟著你的?”
秀才在她額頭上輕輕叩了一下道,“進了茂苑行宮我便知道了?!?p> 阿瑞沒想到他早發(fā)現(xiàn)了自己,她因自己是偷偷跟著他的,所以此刻不好意思的笑了兩聲,“我見到相大哥了?!?p> 她說話時臉上的笑容依舊,語氣也是活潑輕松,曾經(jīng)皺著的彎彎細眉舒展了,明月眼中的黯然也消失無蹤。
秀才點點頭,眼光柔和的看著她,“我知道”。他當(dāng)時見阿瑞忽然掠入一座殿宇,便調(diào)轉(zhuǎn)身形來到外面,因看見殿內(nèi)是相以,所以才放心先去別處查探了一番,等他回來之后便候在殿外等著她。他此刻看著阿瑞的神情,知道她心中心結(jié)都已解開。
“相大哥拿玫瑰琉璃珠去救了一位姐姐,我想到相大哥救過我兩次,而且一路上還像哥哥一般照顧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不覺得生氣難過了”,她說得真誠,曾經(jīng)所有的不快都悄然隨風(fēng)散去
其實當(dāng)日阿瑞之所以會覺得傷心氣憤,一則因為她沒想到作為朋友的相以會欺騙她,二則是因為那時相以曾向她表明心跡,那時她對自己心中感情不甚明了,將心中感激誤作喜歡之意,所以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搶玫瑰琉璃珠的是相以時不免更加失望。只是如今,她既明白自己喜歡的是秀才,自然不傷心了,而又知相以拿珠子是去救人,她心性深處也自有一股如同秀才般的豪爽灑脫,更不會去計較。
秀才看著她面上的笑,柔聲道,“這樣便很好?!彼?dāng)初初見她之時便曾擔(dān)心這江湖中許多險惡處會傷害她,讓那顆純澈的心蒙上煙靄,只是如今因玫瑰琉璃珠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她的心依舊如初,他的擔(dān)憂也隨之消散。
她就像泉邊白色山花,無論是狂風(fēng)還是暴雨,都不會影響她的盛開,她永遠開在那兒,讓泉水為她歌唱,讓整座山因她的美麗而驕傲。
他不會再擔(dān)心這顆心蒙上煙靄,因為它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