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半的風(fēng),好像是火焰山的使者,帶來滔天的熱浪,卷起滿地黃塵。主路兩旁的柳樹被毒辣的太陽曬得發(fā)蔫,知了無精打采地叫著。一中還是那個一中,補不完的課,上不完的自習(xí),做不完的習(xí)題,還有黑得發(fā)亮的小賣部,難吃到吐的食堂,排到絕望的長隊,更有心狠手辣的政教兩處,填鴨不倦的老師,飛揚跋扈的宿管、大師傅和售貨員。這一切就像一張嚴密而結(jié)實的大網(wǎng),把我們緊緊地罩住,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
人在一中,你可以不笑,不動,不說話,甚至不上廁所,但絕對不能不聽話,不守規(guī)矩。那什么是規(guī)矩呢?很簡單,除了學(xué)生說的,其他人說的話都是規(guī)矩。那么不守規(guī)矩會怎么樣呢?白條、警告、記過、記大過、留校察看直到開除,是官方的懲罰措施,私下里拳腳相加、辱罵欺侮、威脅恐嚇……,他們有千百種手段來折磨你的肉體,摧毀你的精神,讓你乖乖地屈服。
想永遠逃離一中?一是拼命考上大學(xué),二是自動退學(xué),三是被開除。聰明人都選第一種。因為無論是黃校長、陳判官、李無常,還是班主任張大人和各科老師,都不時向我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一副美妙的大學(xué)場景——風(fēng)景如畫、環(huán)境優(yōu)美是不用說的,更重要的是自由、隨便。隨便留什么發(fā)型,隨便穿什么衣服,隨便上不上自習(xí),隨便上不上課,隨便幾點睡幾點起,隨便什么時候上廁所,隨便運動娛樂,隨便男女獨處,隨便談戀愛……那里沒人來管你,只要不犯法,所有事都是自由的、隨便的。
哇哦,大學(xué)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每當他們講到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都從無盡的疲倦中清醒過來,伸長了脖子,睜圓了眼睛,聚精會神地聆聽。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無窮無盡的沙漠里爬了幾天幾夜的人忽然看見遠方的一抹綠色,又像是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里捱了幾十個小時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遙遠的一點燈火。
在那說不清多少個的瞬間,我們忽然認為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一中的監(jiān)獄式管理是為我們好,我們應(yīng)該對監(jiān)獄長和獄警們卑躬屈膝,感激涕零,我們應(yīng)該渾身打滿雞血,踏平書山,喝干題海,如鳳凰涅槃般浴火重生。因為先賢早就說過了——“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好吧好吧,你們都對!
教室里電風(fēng)扇開到最大,吹得書本和試卷“嘩啦嘩啦”響個不停,雖然窗門大開,可教室里還是都彌漫著一股人肉味兒。我和川子趁著課間出來,靠在柳樹邊的欄桿上透口氣。
“真煩!”川子開始抱怨。
“咋啦?”
“補課也煩,宿舍里也煩!”
“補課是煩,宿舍又有啥事兒?”
“你不住校,不知道。前兩天換宿舍了!我現(xiàn)在跟他媽的曹二狗一間,看見他我就煩!”
“我靠!你跟曹二狗一間?那還不煩死?”
“那可不!你都不知道他有多惡心。一天到晚帶著幾個狗腿子,就欺負那些老實人。我們宿舍的田志保兒,天天讓他們使喚,給曹二狗打水、拿東西、洗衣裳……,曹二狗不滿意了還罵他打他。我看著就來氣!”
“媽的,宿管老師不管嗎?”
“管個屁!宿管王麻子就是政教處陳胖子的一條狗!曹二狗不是陳胖子親戚嗎?王麻子天天拍曹二狗馬屁,見了曹二狗那個親熱,笑得臉上的麻子都快掉地下了!他幫曹二狗欺負人還來不及呢!”
“我靠,真他媽黑!”
“比這黑的還有呢!你知道小賣部為啥東西賣得那么貴,態(tài)度還那么差嗎?”
“不知道啊,為啥?”
“聽說小賣部就是陳胖子承包的,那些賣貨的都是陳胖子親戚,一中那么多學(xué)生,他每樣?xùn)|西都比外邊兒貴兩三倍,一年到頭兒得掙多少錢???校領(lǐng)導(dǎo)也撈了不少油水呢!”
“靠!真的假的啊?”我?guī)缀跆饋怼?p> “噓~~~小點兒聲!因為后臺硬,曹二狗特猖狂,動不動就嚷著要弄死誰!他看誰不順眼就找誰麻煩,打罵、撕書、扔?xùn)|西……,誰敢不服氣,曹二狗就跟政教處、宿管打誰的小報告,讓他們記他違紀、給他發(fā)白條兒……”
“他媽的,曹二狗簡直不是人!”
“可不是嘛!有幾次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真想上去狠狠扇他幾個嘴巴子!”
“川子!聽我的,別沖動。好人不跟狗斗,你可千萬別跟他鬧僵了。反正還有不到兩年就高考了,有些事兒忍忍就算啦!”
“他媽的,也只能這樣了……”川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突然間,狂風(fēng)四起,吹得柔弱的柳枝搖擺不定,就像風(fēng)中女子的長發(fā),天上烏云四合,電閃雷鳴,一場雷雨馬上就要來了!后面一節(jié)課也即將開始,我和川子二人成列,排著隊快步走回教室。
惱人的補課終于結(jié)束了,接下來就是高二生活的正式開始。9月初的一中校園里有了一絲秋天的氣息,哪怕黃校長們再一手遮天,也奈何不了春去秋來、四季變換吧?
難得而珍貴的課間閑暇,我和川子就會從死氣沉沉的教室走出來,悄無聲息地慢慢走過樓道,路過一直埋頭苦讀的白色少女,穿過月亮門兒,走到柳樹旁停下,靠在樹邊的欄桿上,抬頭望著操場上方的天空。
秋日的天空湛藍湛藍的,高遠而明澈。云彩很少,偶然見到漂浮著的幾片,也都是淡淡的淺白,就像咖啡表面的浮沫,一不留神就消融不見了。整個天空就像一幅大大的印象主義油畫,美得有些不真實。一群白鴿在天上展翅掠過,響起一陣清脆的鴿哨聲——“嗚—嗚—”,不時提醒我們這天空確是真的存在的。
風(fēng)還沒有褪盡暑氣,但已經(jīng)透出一絲涼意,仿佛帶著一股混合了玉米桿和麥秸的清香。柔軟碧綠的柳枝隨風(fēng)款擺,像少女的百褶裙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輕快纖巧的燕子互相追逐嬉鬧著,一會兒從墻外的電線上飛到柳樹梢,一會兒又飛回電線上停住,不時梳理一下晚禮服似的羽毛,呢呢喃喃地叫著。一切都是那么生動有趣,除了這暮氣沉沉的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