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背靠躺椅的白員外,手里的茶杯啪地一聲落了,一下子驚坐起,“她,她,她成了齊國夫人?”
白池急忙撫了撫胸口,連連喘了好幾大口氣,滔滔不絕。
白員外眼睛瞪得大大的,腦袋里一片空白。
房間里寂靜,針落可聞。
良久。
白員外手指顫抖,牙齒磕磕絆絆:“她,她,她操刀威脅學道,布政使,按察使,老部堂,今上腦子里是怎么想的,不但不治她的罪,反而……”
白池咳嗽了兩聲。
白員外頓時意識到犯忌了,急忙捂住了嘴。
……
類似白員外和白池之間的談話,幾乎充斥著整個濟南府。
命婦很多,然而齊國這個稱號,在山東意味著什么,不言自明。
這似乎是皇帝有意,給出的態(tài)度。
所有人都搞不清楚,正德到底是怎么想的,包括胡排。
他想了解正德的情況:“姐,你給我說說唄,京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p> 他推著胳膊撒嬌,這時候才像個弟弟的賴皮樣子。
胡梅伏地魔情節(jié)暴漲,于是說出了從東廠上差那里聽來的傳聞。
內(nèi)閣倒劉進入關(guān)鍵,周明鏡代表范進突然造訪,無異于雪中送炭。
司禮監(jiān)掌印劉瑾,東廠提督馬永成,西廠提督谷大用,親自迎接。
這禮遇規(guī)格,幾乎等同于皇帝。
然而此時乾清宮之中的朱厚燳,卻是如坐針氈。
內(nèi)閣倒劉,他卻批準了劉健謝遷的告老,提焦芳入閣,群臣措手不及,一片嘩然。
此時共同對付一個目標,將大大增強群臣凝聚力,在李東陽的默許下,范進成了關(guān)鍵時刻的倒霉蛋。
謝遷是著名的言官,號稱謝侃侃,這些言官大多數(shù),都是他的學生,旁敲側(cè)擊范進,無疑大大減輕恩師的壓力。
“陛下,山東學道范進,公然索賄,有辱圣恩,當斬首棄市,以儆效尤?!?p> “陛下,山東學道范進,縱容妻舅,欺街霸市,當夷三族,以正我大明法度?!?p> ……
御史們一個接一個義憤填膺,輪番炮轟范進,表明了群臣的決心。
內(nèi)閣大學士李東陽面無表情,眼神里卻不自覺地流露異彩。
眾志成城,連當年弘治都架不住,不信你小皇帝不低頭。
內(nèi)閣大學士焦芳卻渾身有些小哆嗦,額頭上隱隱出現(xiàn)汗珠。
范進和他沒半毛錢關(guān)系,唯一的共同點,都是皇帝眼里的紅人。他心里非常清楚,一旦范進倒了,接下來群臣的目標,一定是他。
虎背熊腰,滿臉稚氣未脫的正德,靜靜地坐在龍椅上,一直一言不發(fā)。
良久,群臣的唾沫噴干了,終于停了下來。
寂靜。
大殿之內(nèi),針落可聞。
群臣偷偷面面相覷,心情開始波動起來,紛紛看向李東陽。
李東陽微微頷首,伸手捋了捋白胡子,從班列中邁出一步:“陛下,臣以為……”
“范進納賄,應(yīng)該剛剛過了三日吧?”正德打了個哈欠,僅僅瞥了李東陽一眼,就面向御史們,眼光卻斜瞄兵部侍郎。
濟南離北京一千多里,以兵部六百里加急的速度,消息穿過來,至少需要兩日。
像彈劾地方這種奏疏,驛站的傳遞速度,是六至七天,實際上得半個多月。
八卦的傳播速度,竟然比驛站快了好幾倍。
小道消息的捕風捉影,竟然拿到朝堂上當國事議論,乾清宮豈不成了街肆茶館?
李東陽心里咯噔一下,默默地退了回去。
焦芳渾身大為放松,眼神里不自覺地流出異彩。
兵部侍郎見了正德瞥過來的眼神,臉上像是被扇了一巴掌,眼光余角瞥向御史們,心里一萬頭草泥馬奔涌而出。
而御史們也心里一沉,像是被秤砣給砸了一下。
小道消息的捕風捉影,在弘治當年,幾乎成了習慣,此時正德的表態(tài),群臣很不適應(yīng),紛紛看向李東陽。
可李東陽此時眼睛卻一直往地上瞄。
都挺能裝的,沒人回答朕的問題!
正德心里一陣鄙夷,眼神依舊斜瞄兵部侍郎。
眼前這一幫人,除了李東陽之外,幾乎和范進都是一路貨色。所以這種狗屁倒灶的事情,正德根本就懶得問。
他目前最關(guān)注的,是長城之外,那里才是大明最直接的巨大威脅,眼下他最想聽的,是兵部的事情。
然而長城邊防軍,已經(jīng)缺糧缺餉三個多月了,而且戰(zhàn)馬的缺口巨大。
南直隸患糧,北直隸患馬。
弘治當年,對士大夫的優(yōu)待。于是士大夫打著圣人之治的名義,對南直隸減糧減稅,個個混了清正廉明的好名聲,大明的糧餉問題卻急劇突起。大明的老板弘治,都被員工牽著鼻子走。
同時京師附近大量兼并土地,造成軍馬供應(yīng)的農(nóng)民,迅速破產(chǎn),長城邊軍的軍馬缺口問題,猶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此積弊經(jīng)年累月,里面牽涉的范圍之廣,眼前所有的人,幾乎都脫不了干系,猶如巨大的火藥桶,一點就著。
誰敢切入錢糧軍馬的問題,不死也得被扒層皮。
然而正德比崇禎清醒,這恰恰是大明的命脈。
但兵部侍郎一句話也不敢說,被正德瞅的渾身直哆嗦。
眼看他額頭汗都抖出來了,一個御史終于邁了出來:“陛下,山東悍婦范胡氏女,操刀威脅欽點學道,恐嚇布政使,按察使,濟南知府,如果不將其斬首示眾,大明國威何在?三綱五常,倫理何……”
“照你這么說來,先皇也亂了綱常?”正德面無表情,渾身卻明顯有些抖動,顯然是壓著怒火。
那個御史渾身一震,手里的玉笏差點脫落。
娘的,都是些狗屁倒灶的玩意!
“一樹梨花壓海棠,眾愛卿都是雅興之人,是不是覺得頗有詩意???”
正德的眼神在大殿中挑挑揀揀,最終掃向了李東陽。
被看中的這幫大臣,全是白胡子,無一例外。
大殿之中,身子骨發(fā)抖的聲音,清晰可聞。
弘治一夫一妻制,群臣納個妾,跟做賊似的,其實心里早憋壞了。
李東陽覺得自己沒這么想,但卻被瞅的直發(fā)毛。
焦芳斜睨了他一眼,心里笑翻了天。
“都不說話了?”
正德眼神掃了一圈,群臣個個就像霜打的茄子。
寂靜。
落針可聞。
良久。
“都挺好!”
正德似笑非笑地甩了一句,起身而去。
指望這幫人,屁事也干不成,被他們牽著鼻子走,父皇當年是怎么搞的?
朱厚燳心里嘟囔了一聲,直奔司禮監(jiān)。
乾清宮里的事情,心腹滔滔不絕。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劉瑾一擺手,心腹急忙退去。
一番禮畢,劉瑾抱了一大摞奏疏:“陛下,這都是彈劾范進的,群臣請斬胡梅,夷胡家三族,以振夫綱,維護倫……”
“什么以振夫綱,都想找個理由光明正大地納妾吧?”
“陛下英明?!?p> 劉瑾,馬永成和谷大用,皆忍不住笑了。
正德一屁股坐在了龍椅上,盯著桌子上的一大摞奏疏,心里暗罵:狗娘養(yǎng)的范進,你還挺能給朕惹事的!
范進是欽點,把他給辦了,無疑是打自己的臉。
朝臣和地方一旦同一條心,正德還真是難辦。
而胡梅鬧了這一出,正好使范進和朝中這幫人脫開了干系,其實正德心里挺高興的。
他頓時對胡梅產(chǎn)生了好奇。
劉瑾于是把從周明鏡那里聽來了,全說了出來。
“我說婦道人家怎么可能想出這么野路子!”正德滿臉好奇,“傳朕旨意,那個二衷子,朕要見他。”
馬永成和谷大用轉(zhuǎn)身飛奔。
“且慢?!?p> 劉瑾擺手制止,接著叉手,“陛下,眼下山東之事,成為朝廷關(guān)鍵節(jié)點,這個時候引見二衷子,群臣必然更為嘩然?!?p> 士大夫雖然不堪大用,然而大明的日常運轉(zhuǎn),還得靠他們。
一群廢物!
你們以為,朕如當年的父皇那么好糊弄?
你們不是要朕表態(tài)嗎,朕今日就給你們表個態(tài)!
正德心里嘟囔了好大一陣子,慢慢坐直了身子,一手扯住了袖子,一手提起了御筆。
劉瑾急忙鋪開了一張繡龍黃絹。
正德一筆一劃,工工整整。
李瑾、馬永成和谷大用,看了圣旨的內(nèi)容,俱皆一臉吃驚。
正德蓋了玉璽,將圣旨遞給馬永成:“京師到山東驛速,需要幾日?”
眼下北京朝堂極度不穩(wěn),南京朝堂估計也好不到哪里去,作為兩京的節(jié)點,正德絕對不希望山東再有什么亂子了。
這道圣旨,就是他的態(tài)度,給朝廷的態(tài)度,也是給天下人的態(tài)度。
馬永成迅速反應(yīng)過來,撲通一聲拜服:“臣遣東廠得力特使,晝夜兼程?!?p> 恰在此時,神機營提督張永跑了過來:“陛下,這是太后的意思?!?p> 他兩手一托,將用繡鳳黃絹包著的三百兩銀子,遞了上來。
“母后還真是有心!”正德無奈一笑,將圣旨和三百兩銀子,一并放在馬永成手里,接著對劉瑾道,“這里以后就交給你了?!?p> 馬永成愣愣地望著正德背影,接著瞅了瞅三百兩銀子,莫名其妙。
張永笑了一下:“好自為之。”
太后和弘治一夫一妻,不滿胡梅不守婦道??煞哆M冷落糟糠,太后心里也覺得胡梅沒做錯什么。畢竟大明的女人要守婦道,都像胡梅那樣,豈不翻了天?
所以太后拿出了三百兩積蓄,讓胡梅好自為之。
劉瑾卻沖馬永成笑:“圣意不可謂,陛下說了,太后有心,還不明白嗎?”
張永急忙反駁;“劉瑾,太后不是這意思,你……”
谷大用瞪了一眼:“張永,群臣的矛頭都指向我們,你想找死啊?”
“你……”
“算了,算了,在此關(guān)鍵時刻,自家人不能自亂了陣腳?!眲㈣獓@了口氣,沖馬永成一擺手。
眼下朝中斗爭進入了白熱化,范進這一勢力,是絕對要拉攏的。
馬永成見張永不說話了,托著圣旨和三百兩銀子,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