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洛陽,庭院深深。
在遍地豪富的洛陽,這宅子的主人顯然并非顯貴,可若仔細看去,卻發(fā)覺在宅中奔走的仆役各個神色肅然,行止頗為得體,又不似小門小戶的做派了。
“今年咱們禮也多,”晏然揉揉眉心,前頭范仲淹任右司諫的賀儀,錢惟演前來西京任職的酒席,花去家中不少銀兩,“加上去年的喪儀,今年年景不好,官人又免去了農(nóng)戶三成的息,結(jié)果咱們到年底,怕是日子難過?!?p> 韓氏看著捧著賬簿憂心忡忡的長媳,她也是實在不明白,明明長媳出身鐘鳴鼎食之家,過日子卻精打細算,比那個如今極少來往的次媳尤甚,“寬裕些有寬裕些的法子,這家里的主子也都不是驕奢淫逸的,自然吃得了苦?!?p> “母親,我還在想,”晏然全然將韓氏當做是分管領(lǐng)導,習慣了事無巨細地向她匯報,“咱們總得結(jié)余一些留給小妹吧?雖說有了先前分產(chǎn)的一成,可到底拖得時間久了,年紀上稍稍有些大,若是嫁妝再豐厚些,總不會讓婆家看輕了。”
說及此事,韓氏面上帶上一抹笑,“那張方平當真是個好的。”
富弼故技重施,打探了張方平的根底,卻發(fā)現(xiàn)他是個極為難得的君子,至今仍是個童男子,比富弼都還持身正些。韓氏自然極為滿意,如今便催著富貞媛每日為張方平做些衣衫鞋襪,并請了婦科圣手為富貞媛調(diào)理,一心想著女兒嫁過去能一舉得男。
晏然知她心意,倒也不說什么,卻聽韓氏嘆道:“令尊在陳州可好?”
晏然苦笑:“倒也還好,聽聞父親苦中作樂,又填了幾首不錯的詞?!?p> 今歲三月,就在晏殊與宰執(zhí)之位只差一步之時,太后劉娥病重,屢次三番想要穿帝王服制,晏殊便是激烈反對其“服袞冕以謁太廟”,而被貶出朝堂,先后知亳州陳州。
此事雖讓晏殊貶官,卻大大改善了其在士林中的聲望——從前因晏殊詞風綺麗,本人也性情溫和與人為善,常有人說他和稀泥不倒翁一類。
如今他顯出幾分文人的風骨,不僅讓百官,更讓皇帝都驚訝不已。
“母親,夫人?!备诲龃藭r從外頭回來,脫去了大氅,在晏然身邊坐下烤手。
“方才我們正說到你丈人,”韓氏笑笑,“怎么,如今章獻明肅皇后的事,可有定論了?”
宋朝民風開放,故而汴京皇城里的事總能傳到四野八鄉(xiāng),當今皇帝一直到她駕崩都親政不得,讓母子不和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
“燕王趙元儼告訴官家,說他并非太后親生,其母乃是李宸妃,”富弼話音剛落,就聽韓氏一陣抽氣,他自己早知此事,便繼續(xù)平淡道,“他還說李妃死于非命,結(jié)果官家親自去看了李妃棺槨,只見李宸妃的容貌仿佛生前,用的乃是皇太后的冠冕,故而并未對劉氏一族降罪?!?p> 韓氏見晏然端著茶盞,寵辱不驚,心中對晏相公的家教更是欽佩,又想起先前是晏殊請命厚葬,更是心驚——如今晏家豈不是和天家又搭上了邊?從此官家但凡想起晏殊,就會想起他為李太后求情,更因觸怒劉后被貶,怎一個了不得的忠誠?
更別說晏家在李氏最落魄時一直出手相助,這一家子在這朝的圣寵確是穩(wěn)了。
韓氏只慶幸自己先前并未糊涂過甚,到底還是及時彌補了和長媳的關(guān)系,否則不僅累得家宅不寧,自己受氣,還會連累兒子的前程。
“如今李妃已經(jīng)被追封為壯懿皇太后了。”
韓氏笑笑:“那便好,要我說,天家和睦了,萬民才能和樂不是?”
晏然也跟著笑了聲,“母親說的是呢,待到兩位太后的孝出了,咱們也除服了,可不就是小妹的好日子?”
富弼卻重重地嘆了聲,“非也。兒已經(jīng)聽到消息,說是不知為何皇后觸怒了官家,如今呂相公在攛掇官家廢后?!?p> 晏然的手在此時抖了抖,心道終于來了——仁宗廢后,那便是曹澄汐入宮之時啊。
“哦?”韓氏蹙眉,“官家耳根子也太軟了些,聽聞他身邊那些嬪妃整日進些讒言,到底是對發(fā)妻離心了。”
晏然看的卻要深一層,“官人從前是在呂相公的家學里讀過書的,可論起來錢大人卻又是郭皇后的姻親。他們倆一個要廢,一個要保,對官人而言,這可有些難辦?!?p> “倒是不需我選了,”富弼苦笑,“官家躲在內(nèi)廷,不見群臣。呂相公命有司不得接受臺諫章疏,奏疏就是進了內(nèi)廷,官家也看不見。結(jié)果范公今日率中丞孔道輔、侍御史蔣堂、段少連等十余人跪伏垂拱殿外,請求召見。”
韓氏與晏然這些內(nèi)宅人家,哪里聽過這些朝堂趣事,用著點心茶水,津津有味,韓氏還迫不及待地問:“然后呢?官家見了?”
晏然搖頭,“不會見的,我看官家這次是鐵了心了?!?p> 富弼雖心中有些無語,可難得見府中如此其樂融融,便繼續(xù)繪聲繪色道:“官家確實未見,派呂相公出來應(yīng)對,結(jié)果范公等與他當庭辯駁,呂相公詞窮,無言以對?!?p> “恐怕呂相公不會與他好過,”晏然嘆息,“或許范公被貶之日,就在眼前?!?p> 富弼冷聲道:“范公做的未錯,廢后并非治世所宜,若是官家為此斥逐忠良,那不是以一舉獲二過于天下?若當真如此,我也是要上疏勸諫的?!?p> 韓氏聽得心驚膽戰(zhàn),“兒到底也要給官家一點顏面,切莫用詞過于激切?!?p> 晏然卻是曉得宋朝這些文官什么都敢講什么都敢說,偏偏皇帝還沒法治罪,只能將他們一貶再貶,如今富弼壓根還沒除服,職司也都還沒定,貶都不知往哪里貶,正是個找皇帝晦氣的好時候。
富弼見她笑而不語,知她心中所想,忍不住瞪她一眼,“下月家中便要除服,便拜托夫人了。夫人年輕,此事還請母親多多指點。”
晏然正想著富弼可能的差遣,卻聽韓氏道:“既除服了,還請二位多多勤力,庭兒該多個弟弟妹妹了?!?p> 晏然猝不及防,瞬間紅了耳朵,轉(zhuǎn)頭卻見富弼來不及收回的目光,灼熱地讓她心慌。